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暗流 ...
-
接下来的日子,顾云舟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阿那婼似乎接受了他那副油尽灯枯、无力反抗的状态,每日前来喂药、审视,然后便长时间地坐在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又像是盘旋在垂死猎物上空的秃鹫,耐心等待着最后一刻的降临。
顾云舟则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濒死者的角色。他大部分时间都闭目躺着,呼吸微弱而艰难,只有在喝药时会勉强配合地吞咽,对阿那婼的触碰和审视不再有任何反应,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还在缓慢呼吸的空壳。
然而,在这死寂的表象之下,他的意识却在疯狂地运转。那本皮质册子里的内容,尤其是那些娟秀的汉字注释,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被他反复咀嚼、推敲。
“月圆之夜,太阴之气最盛……施者需分神调和内息,稳固蛊源……”
这意味着阿那婼的力量并非永恒不变,月圆是其周期性的弱点。但距离下一个满月还有近二十天,顾云舟很清楚,以自己身体衰败的速度,绝对撑不到那个时候。他必须寻找其他的契机,或者说,利用现有的条件,创造机会。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那碗每日必喝的、颜色越来越深的药液上。册子注释里没有直接提及这种药,但他凭借自身的感受和那点可怜的生物学知识,隐约推测这并非单纯的续命药。它更像是一种……催化剂?或者说,燃料。它在强行激发他身体最后的潜能,同时也在“喂养”他心脉处的同心蛊,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阿那婼需要他“活着”,但是一种可控的、无法构成威胁的“活着”。
顾云舟开始尝试着,在每次喝下药液后,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那虚浮的力量和随之而来的痛苦,而是有意识地去引导、去感知药力在体内的流向。他发现,当他的意志高度集中时,似乎能稍微影响那药力散开的速度和方向,尤其是在靠近心脉蛊虫盘踞的区域时,这种影响更为明显。他不敢做出太明显的举动,只是极其细微地、如同微风拂过水面般,尝试着让更多的药力绕过蛊虫,滋养自己近乎枯竭的脏器,哪怕效果微乎其微。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尝试,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方面,他需要药力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以便有能力执行后续的计划;另一方面,他又要避免药力过多地被蛊虫吸收,增强阿那婼对他的控制。他必须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极其脆弱的平衡点。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精神损耗。有好几次,因为他引导的细微偏差,引起了蛊虫的躁动,心口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险些让他在阿那婼面前失态。他只能立刻停止,将全部意识沉入那种麻木空洞的状态,才勉强蒙混过关。
阿那婼并非毫无察觉。他偶尔会停下手中摩挲的一枚骨器,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向木榻上仿佛沉睡的顾云舟。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但看到顾云舟那惨白得毫无生气、连呼吸都微不可闻的样子,那丝疑虑又往往会消散。或许在他眼中,这只是濒死之人身体本能的、无意识的挣扎罢了。
除了暗中与药力博弈,顾云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册子最后提到的“噬蛊花”上。
“黑巫寨禁地,有‘噬蛊花’,形如枯骨,色如凝血,生于至阴至秽之地。”
禁地在哪里?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他身处阿那婼的居所,活动范围仅限于这个房间,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他只能依靠极其有限的线索去推测。
他回忆起自己被阿那婼带回黑巫寨时,隐约看到的寨子布局——阿那婼的居所位于寨子的最高处,背靠着更加深邃幽暗的山林。那么,禁地是否就在那后山之中?册子注释里提到“至阴至秽之地”,什么样的地方才算至阴至秽?乱葬岗?深潭?还是……祭祀之地?
他想起了房间中央那个用暗红色颜料绘制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文阵法。阿那婼似乎经常在子时和正午时分,与这个阵法产生某种微弱的能量共鸣。这阵法是做什么用的?修炼?沟通?还是……镇压着什么?禁地的入口,会不会与这个阵法有关?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但他很快又将其否定。这太冒险了。在阿那婼的眼皮底下探查这个阵法,无异于自寻死路。他必须寻找其他的信息渠道。
他想到了老妇人。她是唯一可能帮助他的人。但她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还能指望她提供更多吗?而且,如何与她联系?
机会在一个傍晚悄然降临。
那天阿那婼似乎有要事,喂完药后便匆匆离去,连例行的“静坐监视”都省略了。房间里只剩下顾云舟一人,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上一层暖橘色,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就在顾云舟以为今天不会再有变故时,房门被极轻地敲响了三下,停顿片刻,又响了两下。
不是阿那婼!
顾云舟的心猛地提起。他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压低声音:“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传来老妇人那熟悉而惶恐的气音:“是……是我……”
顾云舟强压下激动,低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老妇人瘦小的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她手里没有提灯笼,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顾云舟看到她脸色比上次更加憔悴,眼窝深陷,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阿婆……”顾云舟刚开口,老妇人就急切地摆手打断了他。
她快步走到榻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急。她看了一眼顾云舟藏在胸口的位置(那里放着那本册子),用气音飞快地说道:“时间……不多了……那婼……他……可能在准备……‘换舍’……”
换舍?!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顾云舟脑海中炸响!他虽然不完全明白这个词在蛊术中的具体含义,但顾名思义,绝非好事!是更换容器?还是……
老妇人没有解释,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某种黑色石头打磨成的粗糙哨子,塞到顾云舟手里。“拿着……如果……如果你能到后山……‘血沼’……遇到危险……吹响它……或许……能驱散一些……低等蛊虫……”她的语速极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但……千万别让那婼……听到……”
血沼!后山血沼!这难道就是禁地?噬蛊花生长的地方?
顾云舟紧紧攥住那枚冰冷的石哨,还想再问什么,老妇人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脸色骤变,惊恐地望向门外。
“他……他回来了……我……我得走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最后深深地看了顾云舟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怜悯,有恐惧,有一丝微弱的期望,更多的却是一种仿佛在看死人的悲哀。“孩子……守住心……无论如何……守住……”
说完,她如同受惊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再次溜出门外,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顾云舟躺在榻上,手心里紧紧握着那枚石哨,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老妇人带来的信息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换舍”……阿那婼可能在准备“换舍”……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这具身体,连作为“容器”的价值都即将耗尽?阿那婼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准备将他最后的利用价值也榨取干净?
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必须尽快行动。目标——后山血沼,寻找噬蛊花。
然而,如何离开这个房间?如何避开寨民的眼线?如何找到通往血沼的路?如何在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穿越可能充满未知危险的后山?
一个个难题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脖子上。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顾云舟立刻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将石哨小心翼翼地塞进垫褥的缝隙里,重新躺好,闭上眼睛,恢复成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阿那婼推门走了进来。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夜晚山间的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不是人类的血腥,更像是某种野兽的。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顾云舟身上。他走到榻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顾云舟屏住呼吸,全力维持着意识的空白。
忽然,阿那婼伸出手,指尖轻轻按在顾云舟的眉心。
一股冰冷的精神力,如同细微的探针,试图再次侵入他的意识之海!
这一次,顾云舟早有准备。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激烈抵抗,那只会引起更深的怀疑。他模仿着真正濒死之人意识涣散的状态,将自己的思维打散,如同将墨水倒入汹涌的大海,让阿那婼的精神力在其中穿梭,却只能捕捉到一片混沌、虚无和……逐渐熄灭的生命之火。
他甚至主动引导出一丝对那药力的“依赖”感,以及身体无法承受药力带来的、细微的痛苦波动。
阿那婼的精神力在他意识中逡巡了片刻,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那冰冷的触感缓缓退去。
他收回手,低头看着顾云舟,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烦躁?
“还不够……”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还需要……更‘成熟’一些……”
成熟?顾云舟心中冷笑。是在说他的身体被蛊虫和药物“滋养”得还不够,不足以进行那所谓的“换舍”吗?
阿那婼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像往常一样,喂顾云舟喝下当晚的药,然后便坐在了角落的阴影里。
但这一次,顾云舟能感觉到,阿那婼的目光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计算?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完工的作品,思考着如何将其价值最大化。
顾云舟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
他知道,自己和阿那婼之间,那场关于生死、关于掌控与反掌控的无声较量,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他必须尽快找到机会,逃离这个华丽的囚笼,前往那未知的、象征着同归于尽的禁地——血沼。
夜色,彻底笼罩了黑巫寨。
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