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蛊》让我见见春天

16、噬蛊

　　冰冷。

　　粘稠。

　　黑暗。

　　意识如同沉入万丈海底，被无尽的淤泥和刺骨的寒意包裹。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只换来更深的陷落。肺叶像是被巨石压住，无法呼吸，只有带着浓烈腐臭和血腥气的泥浆，试图从口鼻、从耳朵、从每一个孔隙钻入，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同化。

　　这就是死亡吗？

　　顾云舟残存的意识碎片在黑暗中漂浮。没有走马灯，没有对生的眷恋，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以及一丝未能触及那暗红光芒的遗憾。

　　然而，就在他即将与这片血沼彻底融为一体时，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胸口传来。

　　不是同心蛊那熟悉的冰冷悸动，而是一种……灼热？

　　是那本皮质册子！

　　那个紧贴着他胸口、用油布包裹的册子，此刻正散发出一股微弱却持续的热量，仿佛一块在冰雪中燃烧的炭。这股热量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刺痛感，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口那片被蛊虫盘踞的区域。

　　更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这股奇异热量的扩散，他周围那原本只是缓慢蠕动的暗红色淤泥，突然像是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剧烈地沸腾、翻滚起来！咕嘟咕嘟的气泡变得更加密集、巨大，破裂时释放出的不再是单纯的腐臭，更夹杂了一种尖锐的、仿佛无数虫豸临死前发出的嘶鸣！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心口处的同心蛊，像是遇到了天敌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恐惧和躁动！那冰冷的异物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击着他的心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这剧痛之中，却隐隐夹杂着一丝……被拉扯、被剥离的感觉？

　　是噬蛊花！一定是那朵花！

　　那本册子，不知为何，似乎引动了噬蛊花的力量，或者……激怒了这片血沼本身！

　　求生的本能，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下，如同火星溅入油库，轰然点燃！顾云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那册子带来的奇异刺激，他猛地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怪石区域、朝着那点暗红色光芒的方向，奋力划动着手臂！

　　淤泥的吸力依旧强大，但此刻的沸腾和混乱，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种吸力。他像一条垂死的鱼，在粘稠的血色泥浆中，艰难地、一寸寸地向前挪动。

　　他能感觉到，有冰冷滑腻的东西不断擦过他的身体，甚至试图缠绕他的四肢。那不是水草，那感觉……更像是某种活物的触须！是生活在血沼中的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能量波动惊动了！

　　他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肺部火辣辣地疼，意识因为缺氧而再次开始模糊。但他死死地盯着那点暗红色的光，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哪怕这希望指向的同样是毁灭。

　　近了……更近了……

　　他已经能清晰地看到那朵花的形态。它并非生长在泥土中，而是从一块苍白巨石的裂缝里伸展出来。花朵约有碗口大小，花瓣层层叠叠，质地果然如同风干的骨骼，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脆硬感。颜色是那种极深的暗红，仿佛浸透了无数岁月的鲜血，花心处则不断散发出那搏动般的、诱惑又危险的幽光。越是靠近，那股浓烈的、能引动体内蛊虫剧烈反应的奇异腥甜气息就越是浓郁。

　　终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那块冰冷的、如同巨兽肋骨的苍白岩石！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半凝固在淤泥中的身体，艰难地拖上了这块相对坚实些的巨石基部。他瘫倒在冰冷的石面上，剧烈地咳嗽着，呕出大量混合着泥浆和血丝的浊液，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嗬嗬的声响，贪婪却又痛苦地汲取着稀薄的、同样充满了腐臭的空气。

　　他抬起头，那朵噬蛊花，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静静地在风雨中摇曳。暗红色的幽光映照着他苍白如鬼、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脸，画面诡异而凄厉。

　　现在，该怎么办？

　　册子上只记载了它的存在和特性——“能吸引并吞噬一切蛊虫，然其性至毒，近之则血肉枯朽”。

　　他该怎么做？摘下它？吞下去？还是仅仅……靠近它？

　　就在他喘息着，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这同归于尽的最后一步该如何进行时，异变再生！

　　他胸口那本册子散发出的热量骤然加剧，变得滚烫！与此同时，那朵近在咫尺的噬蛊花，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挑衅，花心处的暗红幽光猛地炽盛起来，光芒不再柔和，而是变得尖锐、具有攻击性！

　　“嗡——”

　　一种低沉却直刺灵魂的嗡鸣声，以噬蛊花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顾云舟首当其冲，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重锤击中，眼前一黑，耳中全是尖锐的鸣响。而他心口处的同心蛊，在这声波和奇异光芒的冲击下，发出了濒死般的、极其凄厉的尖啸！那盘踞在他心脉多年的冰冷异物，此刻像是一条被扔进沸油的鱼，疯狂地扭动、挣扎，试图脱离他的身体，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牢牢锁住！

　　“呃啊——！”

　　顾云舟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死死地抠住身下的岩石，指节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泛白。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同时勒紧、拉扯，随时都会爆裂开来！这种痛苦，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反噬都要猛烈、都要深入骨髓！

　　这不仅仅是□□上的痛苦，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剥离与撕裂！

　　他能清晰地“看”到（或许是幻觉），一丝丝暗红色的、如同拥有生命般的能量细丝，从噬蛊花中蔓延出来，无视了他□□的阻隔，直接缠绕上了他心脉处那只疯狂挣扎的同心蛊！那蛊虫在暗红细丝的缠绕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黯淡，发出更加绝望的尖啸！

　　而与此同时，一股更加霸道、更加阴冷的毁灭性能量，也顺着那暗红细丝，反向侵蚀而来，如同最剧毒的墨汁，迅速污染、吞噬着他的生命力！他的皮肤开始失去水分，变得干枯褶皱，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脱落！血肉仿佛在消融，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就是“近之则血肉枯朽”！

　　噬蛊花在吞噬蛊虫的同时，也在无差别地吞噬着他的生命！

　　顾云舟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生命力的飞速流逝中，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他看到了走马灯，看到了父母担忧的脸，看到了导师严肃的神情，看到了都市的喧嚣……最后，定格在阿那婼那双深不见底、充满了掌控欲的冰冷眼眸上。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

　　至少……要让他也……

　　一个疯狂的、最后的念头，如同最后的闪电，划过他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意识。

　　他用尽这具正在崩坏的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不是抵抗那噬蛊花的吞噬，而是……主动地，将自己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如同献祭般，顺着那暗红色的能量细丝，猛地撞向了那只正在被吞噬、却依旧与他性命相连的同心蛊！

　　他要在这蛊虫被彻底吞噬、联系即将中断的最后一刻，将自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不甘与愤怒，化作最后、最猛烈的一次精神冲击，通过这同命的纽带，毫无保留地，轰向另一端那个掌控他命运的男人！

　　“轰——！！！”

　　意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他听到了同心蛊最后一声戛然而止的、充满了无尽恐惧和痛苦的尖啸。
　　他感觉到了某种维系已久的、冰冷的锁链，寸寸断裂。
　　他“看”到了，遥远的寨子方向，在那最高的吊脚楼上，一个墨黑色的身影猛地一震，喷出的鲜血在雷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金，那双总是掌控一切的眸子里，第一次映出了难以置信的、如同信仰崩塌般的……空白与剧痛。

　　够了……

　　顾云舟的嘴角，在干枯皲裂的皮肤牵扯下，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或许不能称之为笑。
　　那是一种解脱。
　　一种报复。
　　一种属于失败者，却依旧捍卫了最后尊严的……胜利。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指尖距离那朵依旧在散发着危险幽光的噬蛊花，只有一寸之遥。
　　他那双曾经清澈、后来充满了恐惧与绝望、此刻却只剩下一片空茫灰败的眼睛，缓缓地、永远地闭上。

　　风雨依旧在咆哮。
　　雷电依旧在嘶鸣。
　　血沼依旧在咕嘟地冒着粘稠的气泡。
　　那朵噬蛊花，在吞噬了最后的养料后，暗红色的光芒似乎更加幽深了一些，随即缓缓收敛，恢复了之前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死寂的摇曳。

　　巨石上，只留下一具迅速干瘪、如同被抽空了所有水分和生命的、覆盖着污浊泥浆的残骸。
　　以及，一个终于归于沉寂、获得了另一种形式“自由”的灵魂。

　　（第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