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蛊》让我见见春天

10、月蚀

　　门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顾云舟紧绷的神经上。那声音确实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磐石般的沉稳，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滞涩，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喘息。

　　顾云舟盘膝坐在房间中央，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他周身。他强迫自己维持着深长的呼吸，将所有杂念排除，全部心神都沉入体内，牢牢构筑着那道无形的意识屏障——“守着心”。他能感觉到，胸腔深处那个寄生体此刻异常活跃，像一条被月光惊扰的毒蛇，焦躁地扭动着，散发出冰冷而渴望的波动。它似乎感应到了门外那个掌控者的异常状态，变得更加不安分。

　　“吱呀——”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也比往常更加缓慢，带着一种沉重的阻力感。

　　阿那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皎洁的月光，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祭司服饰，但平日里挺直如松的脊背，此刻似乎微微佝偻着。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而是抬手扶住了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不正常的苍白，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泽。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有些涣散，眼底深处似乎有暗流在痛苦地涌动。

　　顾云舟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更加狂野地鼓噪起来。老妇人说的是真的！月圆之夜，阿那婼的力量真的会减弱！而且看这样子，减弱的程度远超他的想象！此刻的阿那婼，不再是那个不可战胜的神祇或恶魔，他看起来……异常脆弱。

　　阿那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努力平复着什么。他松开扶着门框的手，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了进来，反手将门带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走向顾云舟，而是靠在门板上，微微喘息着，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房间中央那个被月光笼罩的身影上。

　　“过来。”他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沙哑和虚弱，失去了往日的冰冷与笃定，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顾云舟没有动。他依旧维持着盘坐的姿势，抬起眼，平静地迎视着阿那婼的目光。这是他被囚禁以来，第一次如此直接、毫无畏惧地与这个男人对视。

　　阿那婼似乎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意外，那双略显涣散的眸子眯了眯，闪过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强撑着的疲惫。“我说，过来。”他重复道，试图找回往日的威严，但那声音里的虚弱感却无法掩盖。

　　顾云舟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他没有走向阿那婼，反而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这个细微的动作，在此刻的情境下，无异于一种无声的宣战。

　　阿那婼的瞳孔微微收缩，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戾气。“你……”他刚想说什么，身体却猛地一晃，不得不再次伸手扶住墙壁才稳住身形。他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更多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显然，维持站立和说话对他此刻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顾云舟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只躁动不安的蛊虫，在阿那婼状态不稳的同时，变得更加狂乱。它似乎想要挣脱某种束缚，更加渴望靠近它的主人，或者说……它的力量源泉。一股强烈的、被牵引的感觉从心脉处传来，催促着他向阿那婼靠近。

　　这就是“守着心”的关键时刻！

　　顾云舟咬紧牙关，将全部意志力都灌注到那道意识屏障上。他想象那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冰墙，将蛊虫散发出的所有渴望、所有牵引力都隔绝在外。他死死地钉在原地，对抗着生理上的本能和蛊虫的躁动。

　　阿那婼显然也感受到了蛊虫的异常和他强烈的抵抗。他抬起头，看向顾云舟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惊愕，有愤怒，但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欣赏？

　　“你……在抵抗它？”阿那婼的声音更加沙哑，带着探究。

　　顾云舟没有回答。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抵抗蛊虫的牵引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但他依旧站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与阿那婼虚弱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阿那婼看着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而破碎，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有意思……真有意思……”他一边笑，一边喘息着，“我倒是小看你了……顾云舟。”

　　这是阿那婼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不是“你”，不是笼统的称呼，而是“顾云舟”。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品尝什么的味道。

　　笑罢，阿那婼的眼神重新变得幽深，尽管依旧虚弱，但那掌控欲似乎又回来了几分。“但是……没用的。”他缓缓直起身，尽管动作依旧有些摇晃，但那股压迫感却在慢慢回归，“情蛊相连，你我早已一体。我的虚弱，确实会影响它，但同样……也会影响你。”

　　他话音刚落，顾云舟就感觉到胸口猛地一悸！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力道虽然远不如前几次惩罚时那般猛烈，却带来一种深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窒息感和虚弱感！他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矮桌才勉强站稳。

　　与此同时，阿那婼的脸色也似乎更加苍白了一分，呼吸愈发沉重。

　　“看吧……”阿那婼扯出一个近乎残酷的笑容，“我们……是连在一起的。我痛，你亦不会好过。”

　　顾云舟大口喘着气，心脏处传来的抽痛和虚弱感让他意识到阿那婼所言非虚。这情蛊歹毒至极，不仅控制，更将两人的生命和状态在一定程度上捆绑在了一起！反抗施蛊者，本身就会遭到反噬！

　　但是……老妇人的提示绝不会只是让他认命！月圆之夜，阿那婼力量减弱，这反噬的强度显然也大打折扣！否则，以他之前展现的力量，刚才那一下足以让自己再次痛不欲生！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在相对“安全”的范围内，试探边界、甚至……反击的机会！

　　顾云舟强忍着心脏的不适，重新站直身体。他盯着阿那婼，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冲击而有些微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放我离开。”

　　阿那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但笑声里带着压抑的痛苦：“离开？你以为……你能走到哪里？没有我的允许，没有寨子的认可，你踏不出黑巫寨半步……更何况，你体内的‘同心蛊’……离我越远，发作起来就越痛苦……直至……心脉碎裂而亡。”

　　同心蛊！
　　原来这情蛊的真名，是同心蛊！
　　同生共死，休戚与共！好恶毒的手段！

　　顾云舟的心沉了下去，但随即又涌起一股更强烈的决绝。既然无法轻易离开，既然离开也是死路一条……那不如……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在他脑海中骤然亮起！

　　他不再试图向外逃离，而是将全部的精神力，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专注度，猛地向内收缩，不再是构筑屏障“守着心”，而是……主动向盘踞在心脉的那只蛊虫发起了冲击！

　　他要尝试……反过来影响它！既然这蛊虫将两人相连，那么阿那婼的虚弱，是否也意味着他对蛊虫的控制力降到了最低？是否意味着……他有机会，哪怕只是短暂地，干扰甚至……切断这种联系？！

　　这个念头极其冒险！蛊虫一旦受到激烈刺激，很可能立刻引发剧烈的反噬！但在月圆之夜，在阿那婼最为虚弱的此刻，这是他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机会！

　　“呃！”顾云舟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当他强大的意志力如同尖锥般刺向那只躁动的蛊虫时，一股尖锐的、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剧痛瞬间从心脏炸开，席卷全身！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

　　“噗——”

　　靠在墙边的阿那婼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鲜血竟隐隐带着一丝诡异的黑色！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身体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他死死地盯住倒在地上的顾云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被他视为所有物的青年。

　　“你……你怎么敢……”阿那婼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仓惶的情绪。他显然没料到，顾云舟竟然如此决绝，不惜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也要尝试反击！更没想到，在月圆之力和他自身虚弱的影响下，这反击竟然真的对同心蛊造成了干扰，甚至反噬到了他自己身上！

　　顾云舟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如同被拆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感。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意识在痛苦的漩涡中沉浮。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他却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他伤到他了！他让那个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也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他感觉到，体内那只因为受到冲击而同样陷入紊乱和痛苦状态的蛊虫，在某种本能的驱使下，竟然……散发出一种微弱却清晰的、求救般的波动，直指瘫坐在墙角的阿那婼！

　　而阿那婼，在接收到这股波动后，挣扎着，几乎是爬行着，向他靠近。

　　月光下，两个因为同心蛊的反噬而两败俱伤的人，一个倒在房间中央，气息奄奄；一个艰难地挪动，留下蜿蜒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那股冰冷的草木异香。

　　阿那婼终于挪到了顾云舟身边。他伸出手，颤抖地抚上顾云舟冰冷汗湿的脸颊，指尖同样冰凉。

　　“疯子……”阿那婼看着他涣散的瞳孔，低声咒骂，但那咒骂声中，却混杂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

　　顾云舟已经无法回应。他的意识沉入无边黑暗，最后的感知，是阿那婼将他紧紧搂入怀中，那股冰冷的异香混合着血腥气，成为他意识里最后的味道。

　　月圆之夜，力量减弱，守着心……
　　他抓住了机会，进行了最激烈的反抗。
　　代价是惨重的，几乎同归于尽。
　　但，他真的……触动了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枷锁。
　　只是不知道，当黎明到来，月光消退，阿那婼恢复力量之后，等待他的，将是怎样更加可怕的命运。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