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余烬 ...

  •   意识并非回归,而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充斥着痛苦与血腥气的泥沼中,一点点艰难地浮起。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飞虫在他颅内振翅。紧接着,是嗅觉,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与之交织的,是那股如今已刻入他灵魂的、阿那婼身上独有的草木冷香,只是这一次,这冷香里也掺杂了铁锈般的血气。
      最后,是沉重得如同被山石碾压过的躯体和缓缓睁开的、干涩无比的眼睑。
      视线模糊,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对焦。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深褐色、布满岁月痕迹的木屋顶梁。但他立刻察觉到不同——身下的触感不再是粗糙的靛蓝土布,而是一种极其柔软、光滑、带着凉意的皮质垫褥。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也并非完全来自他自己,似乎还源自……这间屋子本身?
      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仿佛生了锈的脖颈,打量四周。
      这里不再是那间简陋的囚室。
      空间宽敞了数倍,陈设却依旧古朴,甚至称得上空旷。他躺在一张宽大得惊人的木榻上,榻边放置着一盏造型奇特的、以某种兽骨为支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墙壁上悬挂着几张处理过的、色泽暗沉的兽皮,以及一些用不知名鸟类羽毛和细小骨骼编织成的、充满原始巫术气息的挂饰。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的地面上,用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液的颜料,绘制着一个巨大的、结构繁复而诡异的符文阵法,阵法中央似乎还残留着一些灰烬。
      这里……是阿那婼的地方。
      这个认知让顾云舟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腔里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刮擦,带着血腥味的痒意直冲喉头,他侧过头,无法控制地咳出一小口暗红色的血沫,溅在身下那光滑的皮质垫褥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污迹。
      咳嗽牵动了全身的肌肉,尤其是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深沉的、仿佛被撕裂后又勉强粘合的钝痛。月圆之夜那不顾一切的反击,代价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惨烈。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如同沙漏中的细沙,在以一种清晰可察的速度流逝。身体内部,那只“同心蛊”似乎也沉寂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活跃地蠕动,但它盘踞在那里,本身就像一块不断汲取他生机的冰冷毒瘤。
      就在这时,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阿那婼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墨黑色的长袍,衣料上用银线绣着更加繁复神秘的纹样,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那种月圆之夜显而易见的虚弱和紊乱已经消失了,重新被一种深沉的、内敛的、却更加令人心悸的冰冷所取代。他的步伐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甚至比之前更加寂静无声,如同在暗夜中行走的猎豹。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顾云舟咳出的那点血沫上,深邃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他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顾云舟,那眼神,不再是审视物品,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出现了严重损坏、但暂时还不能丢弃的……工具。
      “看来,你还没死。”阿那婼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却比任何愤怒的斥责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顾云舟闭上眼,不愿与他对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他连维持清醒都感到费力,更无力去进行言语上的对抗。
      一只冰冷的手却伸了过来,精准地捏住了他的下颌,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强迫他抬起头。
      顾云舟被迫睁开眼,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距离如此之近,他能看到阿那婼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无血色,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里,还残存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光。
      阿那婼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像是在欣赏一件濒临破碎的艺术品。他的指尖缓缓下滑,掠过顾云舟颈侧动脉跳动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月圆之夜他留下的印记,以及蛊虫盘踞带来的异样感。
      “很痛,是吗?”阿那婼的声音近乎耳语,带着一种残忍的关切,“同心相连,你冲击它,便是在撕裂你自己。”他的指腹按在顾云舟心口的位置,那里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顾云舟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但你知道,更痛的是什么吗?”阿那婼微微俯身,冰冷的气息拂过顾云舟的耳廓,“是违背我的意志。”
      他的话语如同最寒冷的冰锥,刺入顾云舟早已千疮百孔的意志。月圆之夜的反击,与其说是找到了生机,不如说是彻底暴露了阿那婼的底线和他自己的绝境。他不仅无法逃脱,连伤害自己来间接伤害对方,都成了一种奢望,因为这痛苦会加倍地反馈回来。
      阿那婼松开了手,仿佛触碰一件已经确认完毕的物品。他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造型古朴的黑色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更加浓郁刺鼻的草药混合着血腥的气味弥漫开来。
      “喝了它。”他将小瓶递到顾云舟唇边,命令道。那里面是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看起来如同凝固的血液。
      顾云舟别开脸,本能地抗拒。
      “这不是请求。”阿那婼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但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并非作用于□□,而是直接作用于顾云舟的意识,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精神核心,带着一种碾压式的意志,强迫他服从。
      同时,心口处沉寂的蛊虫也像是被唤醒,散发出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双重夹击之下,顾云舟残存的力气瞬间瓦解。他颤抖着,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迫张开嘴,任由那冰凉的、带着浓烈腥气和苦涩味道的液体滑入喉咙。液体所过之处,带来一阵火烧般的灼痛,但随即,一股蛮横的力量感强行注入他近乎枯竭的身体,暂时压下了那蚀骨的虚弱和疼痛,却也带来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仿佛生命力被透支的虚浮感。
      这根本不是治疗,这是……强行续命,以便于他能够承受更多的……掌控。
      阿那婼看着他吞咽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他收回小瓶,淡淡道:“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连死亡都不是你能选择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房间。门被关上,没有锁链声,但顾云舟知道,无形的禁锢比任何实物都要牢固千万倍。
      接下来的日子,顾云舟被困在了这间充满阿那婼气息的房间里。他不再被送回那间小木屋,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这张木榻和周围极小的区域内。每天,阿那婼都会准时出现,强迫他喝下那种暗红色的药液。他的身体在这种药物的作用下,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不至于立刻死去,但也绝无可能好转。剧痛和虚弱如同附骨之疽,时刻缠绕着他,而意识却因为那药液的作用,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一种令人痛苦的清醒。
      阿那婼似乎对他失去了“驯化”的耐心,或者说,月圆之夜的反击让他改变了策略。他不再试图通过亲吻或触碰来加深联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直接、更加冷酷的精神与□□的压制。他有时会长时间地坐在房间一角的阴影里,沉默地注视着顾云舟,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一种剖析般的冰冷,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找出他所有反抗意志的根源,然后一一碾碎。
      顾云舟则像一具逐渐失去生气的躯壳,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蜷缩在木榻上。他不再试图与阿那婼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无论是语言还是眼神。他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内守,用于对抗那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意志的剧痛、虚弱,以及……那药液带来的、对生命本身的扭曲感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坏掉”。不是突然的崩溃,而是缓慢的、不可逆转的崩解。像一块被风雨不断侵蚀的岩石,表面的棱角被磨平,内在的结构也在悄然松动。求生的本能还在,但那火焰已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麻木,以及对最终解脱的……隐秘渴望。
      然而,在那片绝望的废墟之下,一点不甘的余烬,仍在最深处顽强地闪烁着。
      月圆之夜,他确实触动了枷锁。阿那婼并非无所不能,他也有弱点,也会受伤,也会因为同心蛊的反噬而痛苦。这个认知,像一枚淬毒的种子,埋在了顾云舟濒死的心田。他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下一个月圆,也可能根本没有力量再次发动那样的反击。但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近乎旁观者的冷漠眼光,来观察阿那婼,观察这个房间,观察一切可能的细节。
      他注意到,阿那婼每次强迫他喝下药液后,虽然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但离开时,周身那股冰冷的异香会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紊乱。他注意到,房间中央那个诡异的符文阵法,似乎在每天特定的时辰(通常是子时和正午),会与阿那婼产生某种极其微弱的能量共鸣。他还注意到,墙角阴影里,似乎有一块地板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边缘有着几乎无法分辨的磨损痕迹。
      这些发现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毫无意义。但在绝对的黑暗里,任何一点微光,都会被濒死的人牢牢抓住。
      某天深夜,顾云舟从一阵剧烈的胸痛中惊醒。他咳得撕心裂肺,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从喉间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油灯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从高处一扇极小的、没有木栅栏但却高不可及的透气窗渗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在孤独和痛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阿那婼,而是那个老妇人。
      她提着一盏极其昏暗的羊皮灯笼,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她布满皱纹和恐惧的脸。她看到顾云舟咯血的惨状,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哀。她快步走到榻边,放下灯笼,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柔软的白色麻布,动作轻柔却颤抖地,替他擦拭唇边和胸前的血迹。
      她的手指冰冷而粗糙,触碰到顾云舟皮肤时,引起他一阵微弱的战栗。
      “阿……婆……”顾云舟用尽力气,发出破碎的气音。
      老妇人猛地摇头,眼泪从她浑浊的眼中滚落,滴在顾云舟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她不敢说话,只是用口型,极其缓慢地,再次重复了那几个字:
      “守……着……心……”
      然后,她指了指顾云舟的心口,又指了指地上那片月光照不到的、颜色略有不同的地板区域,做了一个极其隐晦的、向下挖掘的手势。她的眼神充满了急切、恐惧,还有一种近乎诀别的绝望。
      做完这一切,她不敢再多停留一秒,像是害怕被什么无形的存在发现,迅速收起染血的麻布,提起灯笼,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融入外面的黑暗。
      顾云舟躺在冰冷的黑暗中,感受着生命随着咳出的血液一点点流逝。老妇人的再次出现和那含糊的提示,像是一针强心剂,却又带来了更深的迷惘和沉重。
      守着心……他一直在这么做,但这似乎远远不够。
      那片地板……下面有什么?是另一个囚徒留下的线索?还是……某种古老的、连阿那婼都可能不知道的,属于这个房间本身的秘密?
      他知道,老妇人冒着天大的风险传递这个消息,很可能意味着……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阿那婼的耐心是有限的,当他觉得这具残破的身体再也没有“驯化”的价值,或者当他找到其他替代品时,就是自己的死期。
      死亡,似乎已成定局。
      但现在,这定局之中,似乎又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可以让他选择如何走向终点的……可能性。
      他艰难地转过头,望向那片在月光边缘、颜色略显深沉的木板。
      不是求生。
      而是求一个……有尊严的,甚至能最后反击一次的,死亡方式。
      这个念头,如同在余烬中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火星,让他近乎熄灭的眼眸里,重新亮起了一点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第十一章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