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青》浮尘烬泪

3、月影

　　不久，谢谙忽然发现一个大问题

　　谢谙很快就发现，这护卫的差事，远比他想象中更……考验心性。

　　问题不在于刀光剑影，也不在于深藏不露的杀机，而在于他这位新主子——晏尘归，其人行事之诡谲，思路之清奇，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首先，是那阴晴不定、堪称荒谬的“护卫”职责。

　　某日午后，晏尘归斜倚在软榻上翻阅蛊典，忽而抬头，对如青松般立在门边的谢谙道：“去，站到院中那棵海棠树下，数清楚此刻有多少片叶子是微微发黄的。”

　　谢谙：“……蛊主，这是何意？”

　　晏尘归眼皮都未抬：“本座练功，需感知方圆十丈内最细微的‘衰败’之气。你去充当那个媒介。”

　　谢谙忍着将那本蛊典拍在他脸上的冲动，在海棠树下站了整整一个时辰，回来时嗓音干涩：“回蛊主，一百三十七片。”

　　晏尘归“唔”了一声，仿佛全然忘了这回事，只挥挥手：“嗯，看来你于感知‘衰败’一事上，颇有天赋。”

　　谢谙：“……”

　　其次，是那防不胜防、理由千奇百怪的“试探”。

　　深夜，谢谙在耳房浅眠，忽闻窗棂微响。他瞬间惊醒，袖中“碎雪”寒意凝聚，却见晏尘归披着外袍，一脸凝重地站在他窗外。

　　“有刺客。”晏尘归沉声道。

　　谢谙心头一紧，立刻闪身而出，周身戒备：“在何处？”

　　晏尘归伸手指向院中墙角：“方才本座看见一道黑影窜过，形如狸猫，速度极快，定是擅长隐匿的高手。你去查探清楚。”

　　谢谙提着一口气，将整个院落翻查了三遍，最后在草丛里拎出一只睡得迷迷糊糊、被惊醒后对他龇牙咧嘴的……黑猫。

　　他回头，看向不知何时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正悠闲品着夜茶的晏尘归。

　　“蛊主，是只猫。”

　　晏尘归放下茶盏，满意地点点头：“反应迅捷，排查仔细，不错。回去睡吧。”

　　谢谙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对“要么看着他死”这个选项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最让谢谙无法理解的，是晏尘归某些近乎“幼稚”的举动。

　　比如，他会因为茶水比往常烫了一分，而坚持认为有人试图用高温破坏他精心培育的“冰蚕蛊”，并要求谢谙将经手茶水的所有仆从——包括厨房外路过的一只母鸡——都调查一遍。

　　又比如，他会在听取下属汇报各寨事务时，突然打断，指着对方衣襟上不明显的绣纹，认真地讨论半晌这图案像蝴蝶还是像蛾子，全然不顾下方长老们面面相觑、冷汗涔涔的模样。

　　“这晏尘归……莫不是练功走火入魔，伤了神智？”谢谙不止一次在心中暗忖。那日在大殿上逼他就范时，分明是那般算无遗策、冷酷深沉的老狐狸，怎的私下里竟是这般……难以形容的德行？

　　他原以为这是一场步步惊心的生死博弈，如今却感觉自己像是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戏班子，而班主晏尘归，正乐此不疲地扮演着各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角色。

　　直到某夜。

　　谢谙例行巡视至晏尘归书房外，隐约听得内有低语。他本不欲偷听，却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字眼——“…时机将至…”、“…‘碎雪’之主…”、“…蛊神祭…”

　　他屏息凝神，正要细听，书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晏尘归站在门口，脸上毫无白日里的荒诞不羁，月色下，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清明。

　　“谢护卫，”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夜已深，该回房休息了。”

　　那一刻，谢谙背脊倏地窜上一股寒意。

　　他忽然明白，晏尘归或许是真的“脑子有坑”，但那些坑，恐怕都不是白挖的。每一个看似荒谬的行为背后，都可能藏着更深的目的。而自己，依然在这盘看也看不懂的棋局里，扮演着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不知，这奇葩主子下一步，又会挖个什么样的新坑，在等着他跳下去。
　　要说虽然谢谙幼出寒门长大，文笔不太好，但如今大人们喜欢“喜剧”，想来…好像可以写一本《我的主子是奇葩》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谢谙被各种奇葩行径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心灵。

　　是了，既然暂时无法脱离这苦海，何不苦中作乐？晏尘归这些令人发指的行径，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岂非正是绝佳的喜剧素材？他谢谙文笔是不佳，但贵在真情实感，皆是血泪……不，是啼笑皆非的亲身经历！

　　自那日后，谢谙的护卫生涯便多了一项隐秘的乐趣。他寻来一本空白的蛊典册子反正晏尘归那里这类空白册子多得是，少一两本他大抵也发现不了，以蝇头小楷，开始了他伟大的创作。

　　册子扉页，他郑重其事地写下书名：《我的主子是奇葩》。

　　其下还有一行小字注解：—— 一位被迫上岗的护卫的血泪实录（兼论如何在不打死主子的前提下完成护卫任务）。

　　于是，在晏尘归又一次提出匪夷所思的要求，或是上演令人瞠目结舌的戏码后，谢谙面上维持着古井无波的恭敬，心底却已奋笔疾书：

　　【癸卯年腊月初七，晴，风大，宜犯病】

　　今日主子突发奇想，言说感知到东南方向有“恶念”凝聚，命我前去化解。我问如何化解，他递给我一捧糯米，让我围着东南角的歪脖子树撒三圈，并高声朗诵《百蛊谱》第三篇。理由是“以纯阳之气驱散阴晦”。我捧着糯米，在几位路过侍女惊诧的目光中，完成了此生最羞耻的仪式。回来复命时，主子正拿着千里镜（望筒）观察那棵树，点头赞许道：“嗯，恶念已散，树都直了几分。”我抬眼望去，那树歪得一如既往。

　　备注：怀疑他单纯是想听我念书，或者想看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此条记下，容后细究。

　　【癸卯年腊月十五，阴，微雨，不宜出门】

　　主子声称昨夜梦见被一只巨大的五彩蜘蛛追杀，醒来后坚称这是“不祥之兆”，命我今日护卫时，需时刻警惕任何带有五彩颜色、尤其是形似蜘蛛的事物。于是，我打翻了一位侍女端着的五彩糕点，拦下了一位长老呈上的绣有蜘蛛纹（其实是祥云纹）的贺礼，最后，在花园里对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毛毛虫严阵以待了半个时辰。主子全程跟在我身后，面露“欣慰”之色。傍晚，他心情颇佳地赏了我一碗莲子羹，说我“忠心可嘉，护主心切”。

　　备注：那碗莲子羹有点甜过头了，怀疑是故意的。他今日的快乐，显然建立在我的心力交瘁之上。

　　《我的主子是奇葩》·卷二记

　　既然暂时摆脱不了这诡异的护卫生涯，我决定效仿京城流行的“话本子”，将每日见闻记录下来。若能活着离开，或许真能著书立说，聊作盘缠。若不幸身故，这册子便是晏蛊主行事荒诞的铁证！

　　天气：阴，心绪：更阴

　　今日，主子对膳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关切”。
　　原因是他认为今日的清蒸鲈鱼“眼神呆滞”，断定其生前必是遭人下毒，郁郁而终，故鱼肉中必含怨怼之毒。
　　他命我持银针，将整条鱼细细解剖，检查是否有“毒素凝聚的黑色斑点”。
　　我耗费半个时辰，将鱼肉戳得如同筛网，除鱼刺外一无所获。
　　主子沉吟片刻，得出结论：“下毒者手段高明，竟能化实为虚，将毒素溶于无形。此乃劲敌。”
　　随后，他因“思虑过甚，需压惊”，用了两碗胭脂米，并半只桂花鸭。
　　我对着那盘鱼糜，许久无言。

　　天气：晴，心绪：疑有雷暴

　　主子召属下汇报边寨事务。
　　李长老正说到边寨物资短缺的紧要处，主子忽然抬手打断，神色凝重地问：“李长老，你今日进门，先迈的左脚，是何用意？”
　　李长老愕然，冷汗涔涔，连称该死。
　　主子指尖叩着扶手，慢条斯理：“据上古残卷载，心怀叵测者，入煞位多以左足为先，引阴气入室……罢了，念你年老，下次注意。”
　　李长老魂不守舍地退下，物资之事，不了了之。
　　我立于一旁，努力回想他今日进门时先迈的哪只脚……无果。只记得他靴底沾的泥，似乎是西苑新培的花土。
　　西苑，是主子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的地方。

　　天气：雾，心绪：茫然如雾

　　深夜，主子叩响我的房门。
　　“谢护卫，速醒！本座方才观星，见紫微晦暗，煞星冲宫，主大凶！方位正在…嗯…茅厕附近！”
　　我：“……”
　　他神情肃穆，不容置疑：“定有宵小借污秽之地行魇胜之术！你去，仔细搜查，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于是，我，碎雪之主（虽然碎雪至今未曾出鞘），在这浓雾弥漫的后半夜，举着灯笼，将蛊主专用的茅厕里外外搜查了三遍。
　　收获：疑似老鼠啃过的厕纸半张，蛛网若干。
　　回报时，主子已靠在廊下美人靠上昏昏欲睡，闻言摆手：“既已破除，便好。辛苦了，退下吧。”
　　我看着他那张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无辜的睡颜，第一次对“刺杀他”这个选项，进行了极其认真的可行性评估。

　　后记：

　　写至此处，我搁下笔。
　　著书立说或许艰难，但记录这些，至少能让我在每日的荒诞中，保持一丝清醒，免得被他彻底带偏了思路。
　　只是不知，这本《我的主子是奇葩》，最终会是喜剧收场，还是一本……遗著。
　　唉，明日还需早起，去数东墙根下有多少只蚂蚁在搬家。据主子说，这关乎蛊阵的“生门流转”。
　　但愿，只是他又一时兴起吧。

　　烛火摇曳，谢谙合上那本墨迹未干的册子，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混杂着疲惫、无奈与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莞尔的复杂神情。窗外，蛊谷的夜雾依旧浓重，将一切秘密与算计，都笼罩于茫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