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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暗室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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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皇城司时,天光已大亮。
连绵的秋雨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后透出些许朦胧的光晕,却丝毫驱不散诏狱乃至整个皇城司上空盘踞的森然之气。
顾惊弦径直回了值房,他甚至没有更换衣物,沾染了密室阴冷潮气和淡淡异味的墨色常服衬得他脸色愈发冷白,如同上好的寒玉雕琢而成。
他需要立刻梳理线索,下达指令,拜火教如同潜藏在京城阴影中的毒蛇,必须尽快揪出。
陆昭明则被“请”回了丙字七号房。
待遇似乎有所提升,李琰亲自给他送来了还算不错的早饭——一碗热腾腾的肉糜粥,几个雪白的馒头,甚至还有一碟酱菜。
“哟,伙食改善了?”陆昭明盘腿坐在榻上,看着放在小木桌上的食物,笑着对李琰道,“看来跟着顾大人出去一趟,还是有功劳的嘛。”
李琰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指挥使吩咐,在你尚有价值期间,不得怠慢。请慢用。”说完,便转身出去,重新锁上了牢门。
只是这次的锁链声,似乎不像之前那样带着绝对的禁锢意味。
陆昭明也不在意,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又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
味道居然不错。他肩头的小雪团儿闻到香味,迫不及待地钻出来,扒着碗沿,小鼻子耸动着。
“别急,有你份。”陆昭明掰了一小块馒头,蘸了点肉粥,递到小雪团儿嘴边。
小东西立刻用两只前爪抱住,小口小口地啃食起来。
填饱肚子,陆昭明没有像往常那样逗弄松鼠或是闭目养神。
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在沈府密室里感受到的一切。
那股冰冷的、类似药材的气息,绝非中土所有,其中蕴含的意味,阴寒中透着一种掠夺性的疯狂。
而那个空木盒里残留的“狂躁破坏欲”与“被污染的神性”之感,更是让他隐隐不安。
拜火教……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仅仅是为了那颗珠子吗?
还有顾惊弦。
陆昭明回想起在密道中,顾惊弦毫不犹豫走在前面的背影,那稳定持着风灯的手,以及发现线索时锐利如刀的眼神。
此人冷酷,却并非毫无缘由的暴戾。
他办案时那种全神贯注的专注,甚至带着一种以身涉险的决绝,让陆昭明心中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
这位位高权重的皇城司指挥使,冰冷的表象下,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
“有意思……”陆昭明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这趟京城之行,似乎比他预想的要精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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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惊弦的值房内,气氛凝重。
他面前的书案上,铺开了一张京城舆图,以及刚刚写好的几份手令。
李琰肃立在一旁,仔细聆听着命令。
“……重点排查西市胡商聚居区,尤其是近半年内新来的、或是行为异常的西域商人。香料铺、药铺、珠宝行,一个都不能放过。暗中进行,不要打草惊蛇。”顾惊弦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但条理依旧清晰无比。
“是,大人。属下立刻安排精干人手,分头查探。”李琰应道。
“还有,”顾惊弦指尖点了点舆图上靠近城南的一块区域,“这里,三教九流混杂,消息灵通。派几个生面孔,去探探风声,看最近有没有人打听或者交易过西域来的奇珍异宝,特别是红色的宝石,或者……气味特殊的药材。”
“明白。”
“另外,将沈万金接触过的那队西域胡商的资料找出来,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底细,以及他们离开京城后的去向。”顾惊弦补充道,眼神冰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琰感受到话语中的杀意,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属下遵命!”
命令下达完毕,李琰匆匆离去安排。值房内只剩下顾惊弦一人。
他揉了揉眉心,驱散一丝疲惫,目光落在窗外。
天光渐亮,皇城司的院落中,已有官吏开始走动,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暗处的较量,也刚刚拉开序幕。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关于拜火教,关于那种冰冷药材,关于傀儡之术的细节。皇城司的卷宗记载终究有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诏狱的方向。
那个陆昭明,似乎知道不少旁门左道的东西。
他的“感觉”虽然玄乎,却屡屡切中要害。
或许,他那里能有更多线索。
沉吟片刻,顾惊弦起身,再次走向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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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字七号房内,陆昭明正在和小雪团儿“聊天”。
“……所以说,那位顾大人,看着冷冰冰的,其实还挺负责的,是吧?”陆昭明戳着松鼠软乎乎的肚子,“就是脾气不太好,估计是没人跟他玩。”
小雪团儿“吱吱”叫了两声,像是在附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陆昭明立刻坐直身体,脸上挂起惯有的笑容。
顾惊弦推门而入,依旧是那身墨色常服,只是气息比之前更加冷冽。
他目光扫过桌上基本没怎么动的早饭(大部分进了小雪团儿的肚子),又落在陆昭明脸上。
“顾大人,早啊!”陆昭明热情地打招呼,“用过早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他指了指空了的碗碟。
顾惊弦无视了他的废话,直接走到榻前,开门见山:“你对拜火教的傀儡之术,了解多少?”
陆昭明眨了眨眼:“大人,我都说了,我只是道听途说……”
“我要听你所知的‘道听途说’。”顾惊弦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任何细节,都可能有用。”
陆昭明看着顾惊弦眼中不容错辨的认真和潜藏的一丝急切,收起了几分玩笑之色。
他沉吟了一下,道:“据我所知,拜火教分支众多,擅长用香料的也不少。但能将人操控到沈万金那种地步的,绝非普通伎俩。那更像是一种……神魂层面的剥夺和取代。”
“神魂剥夺?”顾惊弦重复着这个词,眉头微蹙。
“没错。”陆昭明点头,“普通的迷药、蛊术,最多是迷惑心智,让人癫狂或昏聩。但沈万金的情况,是他‘自己’在狂喜,在舞蹈,只是那个‘自己’早已不是原本的他。就像……有人强行将另一个‘意识’或者‘指令’塞进了他的躯壳,覆盖了他本身的意志。”
这个描述让顾惊弦背脊微微发凉。覆盖意志,这比杀人更加可怕。
“如何做到?”
“这就涉及到他们的核心秘术了,我怎么可能知道?”陆昭明摊手,“不过,通常这种邪术,都需要媒介。冰蚕丝、特殊香料、针孔注入的药物,可能都是媒介的一部分。而且,往往还需要一个‘引子’。”
“引子?”
“嗯。”陆昭明神色凝重起来,“比如,受害者的血液、毛发,或者其极度珍视的物品……总之,是与受害者本身联系极深的东西。通过这个‘引子’,邪术才能像钥匙一样,精准地打开目标的心神,进行侵蚀和操控。”
极度珍视的物品……赤炎琉璃珠!
顾惊弦眼中精光一闪。
沈万金极其珍视那枚珠子,甚至将它藏在密室。
如果那珠子本身就是施展邪术的“引子”之一……
“那珠子,可能不只是目标,更是工具。”顾惊弦沉声道。
陆昭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大人反应真快。很有可能。所以,丢失的珠子至关重要,它很可能已经被用在,或者即将用在下一个目标身上。”
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顾惊弦感到一股紧迫感。拜火教行事诡谲狠辣,绝不会只满足于杀一个富商。
“还有那种冰冷的药材气味,”陆昭明继续道,“我怀疑,那可能是某种稳定或增强邪术效果的东西,或者是用来处理‘媒介’的。这东西气味特殊,或许比珠子更好追查。”
顾惊弦将这一点默默记下。
陆昭明提供的思路,确实为调查打开了新的方向。
就在这时,陆昭明忽然皱了皱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目光落在顾惊弦的衣袖上。
“顾大人,你身上……沾了那密道里的味道,似乎比刚才更浓了点?”他有些不确定地说。
顾惊弦闻言,抬起手臂,仔细闻了闻袖口。
除了阴冷的潮气,他并未闻到任何特殊气味。
“我闻不到。”他如实说道。
陆昭明站起身,凑近了些,隔着一步的距离,又仔细嗅了嗅,脸色微变:“没错,是更浓了!好像……是从你身上某个具体的东西上传出来的。”
顾惊弦心中一动,立刻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了那个用油纸包着的、装着冰蚕丝的证物。
为了随时查看,他之前将其放在了贴身的内袋里。
他打开油纸包,那几根近乎透明的细丝显露出来。
“是它!”陆昭明指着冰蚕丝,语气肯定,“上面的冰冷药材味,比在密室里感受到的还要纯粹、浓烈!就好像……好像它被‘激活’过一样!”
激活?
顾惊弦看着那几根看似无害的冰蚕丝,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
难道这冰蚕丝,并非简单的媒介,它本身,就是某种……活性的追踪标记?
或者,它记录下了与它接触过的、那股冰冷气息源头的信息?
“你能通过它,追踪到气味的来源吗?”顾惊弦立刻问道,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如果这冰蚕丝能成为指路的明灯,那找到拜火教余孽的机会将大大增加。
陆昭明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太微弱了。就像隔着一条河闻对岸的花香,能闻到,但根本辨不清方向。除非……能找到更多同样被‘激活’过的物品,或者,距离源头非常近。”
希望似乎又渺茫起来。京城之大,寻找几个刻意隐藏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顾惊弦沉默地将冰蚕丝重新包好,放入怀中。
虽然无法直接追踪,但这至少证实了冰蚕丝与拜火教核心手段的密切关联,也说明了陆昭明的感知确实有效。
他看向陆昭明,这个青年依旧穿着那身半干的青衫,落拓不羁,却拥有一双能窥见隐秘的眼睛。
“从今日起,你暂时跟在我身边。”顾惊弦做出了决定,“你的‘感觉’,在找到拜火教之前,我需要。”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陆昭明愣了一下,随即笑容绽开,带着几分狡黠:“跟在顾大人身边?意思是……我不用住这牢房了?行动自由?”
“你想多了。”顾惊弦语气冷淡,“只是将你从丙字房,换到皇城司内衙的厢房。活动范围,仅限于我指定的区域。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虽然还是软禁,但条件无疑好了太多。
陆昭明似乎很知足,拱手笑道:“多谢顾大人提拔!属下一定尽心竭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他故意说得谄媚,眼里却全是促狭的笑意。
顾惊弦懒得理会他的油嘴滑舌,转身向外走去:“收拾一下,跟我走。”
陆昭明立刻抱起小雪团儿,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快步跟上。
走出牢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待了不到一日的囚室,嘴角便微扬。
“小雪团儿,咱们升官了。”他低声对松鼠说道,换来小家伙一声愉悦的“吱吱”。
阳光透过诏狱高墙的窗户,在幽深的通道里投下几道光柱,尘埃在光中飞舞。
顾惊弦走在前面,玄衣墨发,背影挺拔冷硬。
陆昭明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青衫落拓,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一冷一热,一肃一谐,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就这样前一后,踏出了诏狱的阴影,走向了皇城司内衙那片相对“光明”的区域。
他们都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更加扑朔迷离的线索、更加凶险莫测的敌人,以及在那不断靠近的危险与真相中,逐渐交织的命运。
但至少在此刻,一道微光,已经刺破了重重迷雾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