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许山河清》秋拂

3、捡来的“祖宗”

　　我真没想到，捡个人回来，跟捡个祖宗差不多。

　　阿愿这家伙，醒是醒了，但身子还虚得很，大部分时间都得在床上躺着。

　　可他那张嘴和那双眼珠子，倒是闲不住。

　　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病中娇”。

　　这词儿是我现编的，但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就比如喝药吧。

　　头两天他昏昏沉沉的，喂什么吃什么。等精神头稍微好点儿，就开始挑拣了。

　　那天我端着熬得浓黑的药汁过去，他靠在枕头上，鼻子先皱了皱，眼神嫌弃。

　　“许泠，”他声音还有点哑，但语气里的不满倒是表达得很清晰，“这药……太苦了。”

　　我被他气笑了：“药有不苦的吗？这是治病，又不是喝糖水。”

　　他眨巴着眼睛看我，长长的睫毛扑扇着，配上那张失血过多显得苍白的脸，莫名有点可怜兮兮的：“就不能……放点甘草吗？或者，喝完给颗蜜饯？”

　　我心里嘀咕，这家伙失忆了，倒是对怎么让自己舒服点门儿清。还知道甘草能调味，蜜饯能压苦。

　　“没有蜜饯。”我故意板着脸，“甘草倒是有，但加进去可能会影响药效。你是想嘴里甜一会儿，还是想肚子上的大窟窿早点长好？”

　　他不说话了，抿着嘴，眼睛还是望着我，那眼神，活像是我在欺负他。

　　僵持了一会儿，我到底还是心软了。

　　叹了口气，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个小纸包，里面是前几天隔壁大娘送的野山枣干，酸酸甜甜的。

　　我捏了一颗放在他枕边：“喏，喝完药含这个。事先说好，就这一颗，多的没有。”

　　他眼睛瞬间就亮了，赶紧点头：“好！”

　　然后，他接过药碗，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刑场似的，眼睛一闭，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就灌了下去。

　　脸皱得像个小苦瓜，赶紧把那颗山枣干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许泠，你真好。”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这人，有时候觉得他心思深沉，有时候又觉得他简单得像张白纸，给点甜头就能高兴半天。

　　除了喝药，吃饭也是个问题。

　　起初他只能喝点清粥，后来能吃点软和的饭菜了，就开始发表意见。

　　我厨艺只能算一般，填饱肚子没问题，但跟“精细”二字是不沾边的。

　　有一次我炒了个青菜，蒸了条鱼。

　　他吃着吃着，忽然小声说：“这鱼……若是能淋上些豉汁，再撒点葱丝，用热油一激，香味就全出来了。”

　　我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抬眼看他。

　　他见我看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眼神茫然，喃喃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看来他过去的生活，怕是远比我想象的要讲究。这种对饮食细节的本能记忆，可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但我没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说：“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这儿只有盐巴和野葱，你说的那些，没有。”

　　他“哦”了一声，低下头乖乖吃饭，不再说话了。

　　可那句无心的话，在我心里投下的涟漪，没有真正平静。

　　他的过去，终究是个绕不开的谜。

　　不过，这家伙也不全是给我添麻烦的时候。

　　大概过了七八天，他能慢慢下地走动了。

　　虽然还得扶着墙，但总算不用我事事伺候到床边了。

　　这一能活动，他就不再安分于他那张小榻了。

　　我走到哪儿，他那眼神就跟到哪儿，亮晶晶的，像极了山里跟着人讨食的小狗。

　　我平时在院子里晒草药，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屋檐下看着。

　　我忙得团团转，他就安安静静的，偶尔会问我：“许泠，那个像星星一样的草是什么？”

　　“那是旋覆花，治咳嗽的。”

　　“那个一串串紫色的呢？”

　　“那是丹参，活血化瘀的，你喝的药里就有它。”

　　他问得认真，我也就随口答着。有时候我被问烦了，会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他就会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讨好道：“因为许泠懂得多，我想跟你学嘛。”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么一说，我倒不好再嫌他烦了。

　　起初我只是觉得有点不自在。

　　你说，一个大男人，整天无所事事，就眼巴巴瞅着你捣药、晒草药、做饭，算怎么回事？

　　“你老看着我干嘛？”我终于忍不住，停下切药的手，抬头问他。

　　他正托着腮帮子坐在门槛上，闻言立刻坐直了，眼睛弯起来，笑得坦荡：“看你好看啊。”

　　我：“……”

　　手里的药刀差点切到手指。

　　这人……这人怎么什么话都往外扔？一点都不知道害臊吗？

　　我脸上有点发烫，低下头，假装没听见，手下切药的力道不经意加重。

　　他见我不理他，也不气馁，自顾自地说下去：“许泠，你认真做事的时候，特别……嗯，特别好看。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好看。”

　　“你以前见过多少姑娘？”我下意识地怼他一句，说完就后悔了。

　　这不是接他话茬了吗？

　　他果然来劲了，凑近了些，带着点得意：“好像……是见过不少？模模糊糊的，记不清样子了。但肯定都没你好看！”

　　我心里那点莫名的气，被他这傻乎乎又无比认真的样子给冲散了，只剩涟漪。

　　当然，温馨的时刻有，让人头疼的时候也不少。

　　他伤在腰腹，自己换药很不方便。

　　头两次我帮他换，他还扭扭捏捏，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来。

　　后来大概是习惯了，也就坦然了，但话却多了起来。

　　“许泠，你手真轻，一点都不疼。”

　　“许泠，这草药敷上去凉丝丝的，好舒服。”

　　“许泠，我这伤口长得怎么样？会不会留很丑的疤啊？”

　　我被他念叨得没办法，只好板起脸：“闭嘴，再说话我就用针把你嘴缝上。”

　　他立刻噤声，只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无声地控诉我的“残忍”。

　　唉，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然，还远不止于此。

　　我要是去井边打水，他肯定会抢着过来，哪怕自己还虚着，也要搭把手，嘴里还念叨：“这活儿重，我来。”

　　我要是做饭忘了拿柴火，他立刻就像得了令似的，颠颠儿地去抱来，堆在灶边，然后邀功似的看着我。

　　我偶尔采药回来晚些，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他坐在院门口那块大石头上，一见到我的身影，立刻就跳起来，眼神欢喜。

　　“许泠！你回来啦！”他迎上来，想接过我背上的药篓。

　　我侧身避开：“不用，我自己来。你伤还没好利索呢。”

　　他也不坚持，就跟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今天都干了什么。

　　“我把院子扫了一遍！”

　　“我看见有只特别胖的鸟儿在偷吃晾着的枸杞！”

　　“许泠，你今天采的这是什么药？闻着好香……”

　　他的声音不高，叽叽喳喳的，填满了原本有些冷清的小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阿愿的伤渐渐好转，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他不再满足于只在院子里活动，开始跟着我在附近溜达，帮我拿拿东西，或者只是在我采药时，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晒太阳。

　　他好像完全适应了“阿愿”这个身份，适应了这个小院子的生活。

　　我们会一起看日出，看星星，他会跟我讲他今天又发现了什么新奇的花草，或者院子里哪只鸟儿做了窝。

　　他很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偶尔还会流露出那种不自觉的撒娇劲儿。

　　这跟他刚醒来时那副警惕冷漠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我开始有点习惯他的存在了。

　　习惯了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习惯了他没话找话的唠叨，甚至习惯了他那种直愣愣的注视。

　　直到那天，我们去后山采一种喜阴的草药。

　　那地方有点偏，路也不好走。

　　我正专注地低头寻找，没留意脚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

　　胳膊被他猛地抓住，力道很大。

　　我整个人被他带得往后一靠，后背结结实实地撞进他怀里。

　　他的胸膛不算厚实，甚至因为伤病还有些单薄，但那一刻，却非常稳当。

　　我惊魂未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他有些紊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交织在一起。

　　他抓着我胳膊的手没有立刻松开，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服传过来。

　　山风穿过树林，带来草木的清香，和他身上干净的药草气息。

　　时间好像停滞了几秒。

　　我率先反应过来，猛地从他怀里挣脱，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谢……谢谢。”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却好像没什么不自在，只是松开了手，挠了挠头：“这路不好走，你……你走我后面吧，我看着点你。”

　　说着，他真的就走到我前面，用他那还不太利索的身子，试探着前面的路，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叮嘱一句：“这儿有青苔，滑。”“抬脚，有根藤蔓。”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情久久无法平息。

　　他或许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许那些好听的话只是他本能般的脱口而出。

　　可那双总是追随着我的，亮晶晶的眼睛，那真诚的关心，那毫不犹豫伸过来扶住我的手，都不是假的。

　　有时候看着他那么自然地叫我“许泠”，那么安心地待在这里，我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他从来就是阿愿，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麻烦，只是我捡回来的一个有点黏人、有点话痨的同伴。

　　但每当这种念头冒出来，我就会想起那块被我塞回他枕头底下的蟠龙玉佩。

　　那冰冷触感，时刻提醒着我，眼前的平静，可能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师父快要回来了。我不知道师父见到阿愿会是什么反应。

　　更不知道，如果阿愿的记忆恢复，眼前这个会撒娇、会怕苦、会等我回家的“阿愿”，还会不会存在。

　　但我选择不去多想。

　　是福是祸，以后再说吧。

　　眼下，先把这顿晚饭解决了才是正经——今天可得记得，给他的蒸蛋上撒点葱花。

　　晚饭后，院子里的蝉鸣还没歇，一阵一阵的，反衬得夜色更静。

　　我收拾完晾晒的草药，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一抬头，就看见阿愿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中央，仰着脖子，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入了神。

　　“喂，你不睡觉，在这儿发什么呆？”我走过去，用脚轻轻碰了碰他的凳子腿。

　　他回过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许泠，你快看！今天的月亮真好，又大又圆，星星也亮！”他语气里满是兴奋劲儿。

　　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

　　确实，一轮满月像块白玉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

　　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了，近处的草药叶子也泛着淡淡的光。几颗星子散落在月亮周围，一闪一闪的。

　　“嗯，是挺好。”我应了一声，也挨着他旁边的石阶坐了下来。

　　忙了一天，这么静静坐着吹吹夜风，看看月亮，倒也舒服。

　　我们俩一时都没说话，院子里只有蝉鸣和偶尔几声蛙叫。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小声说：“许泠，我好像……有点喜欢看月亮。”

　　“这有什么好喜欢的，每个月不都有那么几天又大又圆。”我随口道。

　　“不一样。”他摇摇头，依旧仰着头，“看着它，心里会觉得……很安静。好像很多想不起来的事，也没那么着急了。”

　　我侧过头看他。

　　少年侧脸很好看，月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傻傻的，可爱极了。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我放软了声音，“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嗯”了一声，忽然转过头看我：“许泠，以后……以后我们经常一起看月亮，好不好？”

　　他的眼神太清澈，太直接，里面满是期待，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经常？以后？我们之间，真的有那么多“以后”吗？

　　我避开他的目光，故意板起脸：“看月亮能当饭吃啊？赶紧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帮我捣药呢！”

　　他得寸进尺地把凳子往我这边挪了挪，挨得更近了些，笑嘻嘻地说：“捣药就捣药嘛。许泠，你看那边几颗星星，连起来像不像一把勺子？”

　　他伸手指着天空，手臂几乎要碰到我的肩膀。

　　夏夜的微风带来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味，混着淡淡的草药香。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没好气地说：“那是北斗七星，笨蛋。”

　　“北斗七星？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我心里咯噔一下，怕他又要陷入回忆的头疼，赶紧打断他：“耳熟什么耳熟，就是个名字罢了。你看够了没？看够了就去睡。”

　　他却不肯，依旧仰着头，看着那轮明月，喃喃：“真好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和许泠一起看，更好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有些发烫，幸好夜色深，他看不出来。

　　我嗔怪道：“你少油嘴滑舌！”

　　他却只是笑，不再说话。

　　我们就这样并排坐着，他在矮凳上，我在石阶上，一起仰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我和他身上。

　　他的侧影安静而专注，偶尔会指着一颗特别亮的星星问我那是什么。我一一回答着。

　　那一刻，院子里很静，风很轻，月亮很亮。

　　身边这个人的气息很近，近得让人心安。仿佛所有的烦恼和未知，都被这溶溶的月色暂时冲淡了。

　　好像……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也不错。

　　后来，夜更深了，露水上来，有点凉。

　　我催了他好几次，他才不情不愿地起身，搬着凳子回屋。

　　临进门时，他还回头冲我笑了笑，说：“许泠，晚安。”

　　我看着他关上门，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月亮已经偏西，光泽却依旧温柔。

　　我轻轻叹了口气。心里那点因为他的靠近而产生的涟漪，久久没有平息。

　　那时候怎么会想到，这样一起看月亮的夜晚，有一天，会变得那么遥远。

　　遥远得像天上的月亮本身，看得见，却再也够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