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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Imago 映像 ...

  •   那把道具匕首握在手里,出乎意料有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凌夜按照楚夏的示意,走到了那片由孤灯照亮的“舞台”中央。这是他第一次站在这里,不再是作为一个藏在阴影里的旁观者,而是作为一个被注视的、有名有姓的角色。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针,刺探着他皮肤下的每一寸血肉。他需要在这里,在所有尸体与悲剧的终点,宣布一个冷酷的新秩序的开始。
      他站定,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扮演着尸体的演员。他的身体挺得笔直,下颌微微收紧,眼神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只有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他将匕首收回腰间的皮鞘,动作流畅而精准,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然后,他开始念出福丁布拉斯那几句简短的台词,宣布他将继承这个王国。他的声音平稳,音量适中,每一个字的吐息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清晰地传到仓库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次技术上堪称完美的表演。他调用了在学院里学到的一切关于身体控制和声音伪装的技巧,将自己变成了一具属于权力的完美传声筒。
      当他说完最后一句台词,场间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都忘了起身,带着一种混杂着惊异与不安的表情看着他。就连那个一直对他抱有敌意的短发女孩,眼神里也闪过了一丝困惑。他们或许期待着一个生涩而笨拙的闯入者,却没想到会看到一个如此冷静,甚至冷酷的福丁布拉斯。
      楚夏从旁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慢慢地鼓着掌。掌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有些孤单。“很好,”他走到凌夜面前,脸上带着探究的微笑,“非常精准,林峰。你的台词,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你看起来天生就该站在这里。”
      凌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但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种略带羞涩的表情。“是吗?我只是……照着剧本上写的做。”
      “不,你做得比剧本上写的更多。”楚夏绕着他走了一圈,目光像雕刻刀,审视着他的姿态,他的站姿,他那副滴水不漏的、属于“林峰”的温和面具。“你演出了福丁布拉斯的本质——他是一个冷静的计算者,一个高效的接收者。他看到这场悲剧,没有哀悼,只有估量。他估量着这场死亡盛宴能为他带来多少政治利益。”
      楚夏停在他的面前,他们的距离很近,凌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旧书本的气息。他看到楚夏的眼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琥珀色,里面有细碎的光在跳动。“但是,”楚夏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引诱般的魔力,“我没看到你的眼睛里有任何东西。它像一块黑色的玻璃,很完美,很光滑,却什么也映照不出来。”
      楚夏伸出手,凌夜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控制住了自己。那只手并没有触碰他,而是在他眼前停下,然后缓缓抬起,指向那些依旧躺在地上的演员。“看着他们,”楚夏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看着哈姆雷特,那个为复仇而毁灭了自己,也毁灭了一切的王子。看着奥菲利娅,那个被爱情与谎言逼疯的女孩。看着国王和王后,那对被欲望捆绑、最终也死于欲望的共犯。他们的脸上有什么?野心,爱情,背叛,痛苦……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虚无。我要你看着这片虚无,然后让它映在你的眼睛里。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A-7号实验体。请注视屏幕上的图像。识别其中的情绪,并用一个词描述。你的脑电波和皮质醇指数正在被同步记录。请配合测试。”
      一个冰冷不带任何情感的女声,从遥远的白色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凌夜的眼前出现了瞬间的重影,楚夏那张专注的脸,与记忆中那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冷静眼睛的女医生重叠在了一起。仓库里昏黄的灯光变成了手术室里惨白的无影灯。
      “看着这幅画,A-7。一个男人在哭泣。这是什么情绪?”
      “……悲伤。”
      “很好。下一幅。一个女人在尖叫。这是什么情绪?”
      “……恐惧。”
      “非常标准。最后一幅,A-7,” 那个女声似乎带上了一丝疲惫,“这是一个微笑的表情。告诉我,这是什么情绪?”
      凌夜看着屏幕上那个标准得像教科书一样的微笑,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看着我,林峰。”楚夏的声音将他从记忆的深渊里拽了回来。他抬起手,用温热的指腹轻轻碰触了一下凌夜的眼角。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凌夜的身体瞬间僵硬。“别去思考,别去分析。就用你的眼睛去看。然后让你的心去感受。”
      他的手很温暖,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当他的手指滑过凌夜的皮肤时,凌夜闻到了他指尖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这个男人不仅写剧本,或许还画画。
      【主体与目标发生物理接触。自主神经系统反应:应激性增高。心率125。面具完整度出现波动。分析:目标正在尝试进行深度精神共情,已触发主体防御机制。风险等级:四级。】
      凌夜猛地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当他再次看向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时,他的视野里似乎真的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看到了那些年轻的、疲惫的、却依旧怀抱着某种信念的脸。他看到了他们对楚夏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看到了一种他从未拥有过,也从未理解过的东西——一种愚蠢如飞蛾扑火般的热情。
      “我看到了……灰烬。”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干涩的声音说。
      楚夏的眼睛亮了。他收回手,对着凌夜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赞许的笑容。“很好,”他说,“悲剧的尽头就是灰烬。而你的角色,就是要站在这片灰烬之上的人。”
      排练暂时中止,进入了休息时间。凌夜默默地退回到他的角落,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楚夏的触碰,楚夏的笑容,不断在他眼前反复浮现。他假装低头研究剧本,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仓库里的一切声响。他听到那个叫小文的短发女孩和另一个扮演霍拉旭的男演员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那批‘颜料’下周二能到吗?”男演员的声音压得很低。
      “码头那边出了点状况,可能会推迟。老地方交接,你通知下去,让大家小心一点。”小文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
      颜料?码头?这些词像密码一样,在凌夜的脑海里迅速组合、分析。这绝对不是在谈论真正的绘画用品。这是他一直在寻找的线索,一个指向剧团背后更深层次活动的线索。
      他正思索着,小文却端着一杯水,径直向他走了过来。她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喂,新来的。”
      “我叫林峰。”凌夜抬起头,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
      “我不管你叫什么,”小文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你身上的衣服,是城邦统一配发的‘劳动三型’,但你的袖口磨损在内侧,这是常年伏案写字的人才会有的痕迹。你的手指没有一点在纺织厂工作的工人该有的粗糙和伤口。你刚才念台词的时候气息沉稳,即使在长句的末尾,声音也没有丝毫发飘。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连串的发问像子弹一样射来。凌夜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遇上了最棘手的情况。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寻找着应对的方案。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悲伤和难堪的眼神看着小文,他甚至逼着自己的眼眶微微发红。“我父亲……以前是东区大学的教授。后来……你也知道,大学被关闭了。他被下放到纺织厂,没过两年就病死了。我顶替了他的职位。这些习惯都是跟他学的。我只是……不想忘了过去的样子。”
      这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一个精心设计过,足以引起对方同情的悲惨故事。
      小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的锐气似乎消减了些。她还想再说什么,楚夏却在这时走了过来。
      “小文,”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去帮我把那边的布景挪一下。”
      小文看了楚夏一眼,又瞪了凌夜一下,最终还是不甘心地走开了。
      “别介意,”楚夏对凌夜说,“她只是……太紧张了。”
      凌夜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排练一直持续到午夜。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凌夜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楚夏却叫住了他。
      “林峰,等一下。”
      凌夜停下脚步,转过身。楚夏走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张小纸片。他在一张木箱上迅速地写着什么,然后将那张纸折起来,递给了凌夜。
      “我刚才想了一下,”楚夏看着他,眼神深邃,“福丁布拉斯的结局,不该是那么简单地宣告胜利。那样太单薄了。”
      凌夜接过那张纸,展开。
      上面是楚夏用他那刚劲的笔迹为福丁拉斯写的最后一句、也是全新的台词。那句话仿佛是为他凌夜量身定做的。
      纸上写着:
      那么,霍拉旭,你这位看尽了一切的见证人……请你告诉我,我该戴上哪一副面孔,来哀悼这场与我无关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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