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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Pactum 契约 ...

  •   凌夜走回宿舍的路上,那本手抄的剧本被他藏在工装外套的内袋里,紧贴着胸口。本子的硬壳封面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硌着他的肋骨,那触感清晰而执拗。夜色深重,雨后的街道上积着一洼洼的水,倒映着城市里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与脚步声重合,在这座正在沉睡的钢铁巨兽的腹中,显得微不足道。
      他的宿舍是一栋巨大的蜂巢式建筑里一个毫无特点的单间。白色的墙壁,铁架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上挂着城邦领袖的标准肖像画,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他个人的痕迹,就像他为自己伪造的身份“林峰”一样,干净,简单,随时可以被丢弃。他反锁上门,拉上那层薄薄的灰色窗帘,整个世界都被隔绝在外。房间里没有开灯,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白色的光,从怀里取出了那个本子。
      他坐在床沿,将本子放在膝上。封面的硬纸壳已经有些软化,边缘的磨损暴露出里面黄色的纸板。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然后,他翻开了第一页。一股浓重的油墨和旧纸张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不同于总部档案室里那种属于死亡文书的陈腐味道,这股气味里混合着汗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热情。
      他开始阅读。这不仅仅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这是一个被彻底拆解、又被重新赋予了血肉的灵魂。楚夏的字迹刚劲有力,在本就拥挤的油印字里行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和修改。那些被划掉的句子,那些在旁边重新写下的、更加尖锐的台词,像一场无声的辩论。他看到“丹麦国”被改成了“这座堡垒”,“国王”的独白里被加入了大量关于“监视”与“高墙”的词语。这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古典悲剧,它就是这座城市的X光片,精准地照出了每一个公民骨骼里的恐惧与谎言。
      凌夜一页一页地翻着,他读得极其专注,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务。他仿佛能透过那些文字,看到楚夏在深夜的孤灯下伏案疾书的背影。那个人用自残的方式将自己的骨血碾碎,混入油墨,试图在这片精神的废墟上画出一线生机的轮廓。当他读到哈姆雷特与母亲对峙的那一幕时,他的手指停住了。原版的台词被楚夏用红笔划掉,旁边是一段全新的、如泣如诉的质问。
      【剧本台词】:“……你不只是玷污了我的血脉,母亲,你亲手扼杀了那个曾经信仰你的孩子。你把他的心剖成两半,然后将其中一半,丢进了谎言的深渊……”
      “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记忆的闸门被这句台词猛地撞开。一个属于他父亲的尖锐声音,带着愤怒与失望穿透了十余年的时光,狠狠刺入他的鼓膜。那是在他第一次发病后,被强制送入医院的前夜。家里的气氛像凝固的冰,客厅里,母亲在无声地垂泪,父亲则来回踱步,每一次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都像一声审判的槌响。
      “我们家怎么会出了你这样的……怪物!你这是在毁掉我们!毁掉这个家!”
      【剧本台词】:“……从此以后,我该如何再去相信任何誓言?我的世界,建立在您所承诺的爱之上,而您,却亲手将它的基石,化为了齑粉……”
      “别说了……”记忆中的自己蜷缩在沙发角落,用双臂抱住头,徒劳地抵御着那些话语的轰炸,“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父亲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是他无法理解的痛楚与……厌弃。“你无药可救了。”
      无药可救。
      那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开启了他之后所有在白色病房里辗转反侧的日夜。
      【目标物品已获取。最优行动方案:立即上报。当前状态:目标已延迟行动107分钟。正在分析行为偏差……警告:宿主出现高度精神共情反应。协议风险评估:上升至三级。】
      脑海中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着他的失常。凌夜猛地合上了剧本,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房间里很静,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水顺着食道滑下,却无法浇灭他内脏里那股灼烧般的疼痛。
      上报。
      理智在对他下达命令。这是他的职责,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他只需要通过加密线路发出一个简单的信号,他今晚所有的挣扎都将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楚夏,那个剧团,那本燃烧着火焰的剧本,都将在天亮之前化为灰烬。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已经触碰到了藏在桌子夹层里的微型发报器。
      然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副领袖的肖像画上。那双永远冷静、永远正确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无数人被定义、被审判、被清除。就像当年的他,被自己的父亲定义为“怪物”一样。
      凌夜的手指,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从发报器上移开。
      他拿起剧本回到了床边。他蹲下身,掀开床板下那块松动的木板,那下面是他藏匿备用武器和身份文件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又将木板合上了。不行,这里是第一个会被搜查的地方。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最后,落在了那本摆在桌上的、每个公民人手一本的《领袖箴言录》上。那本书有着精美的硬壳封面和厚重的内页,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圣经”。
      他拿起那本书,又拿起一把配发的格斗匕首,走到房间里唯一没有监控探头的卫生间。他关上门,打开水龙头,用流水声掩盖住一切。然后,他用刀尖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地,将那本《箴言录》的中央部分挖出了一个刚好能容纳下手抄本大小的空洞。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又极具渎神意味的工程。纸页的碎屑落满了洗手池,像一场小小的雪。当他终于完成时,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将楚夏的《哈姆雷特》小心地放进了那个由领袖话语构筑的“坟墓”之中,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合适。然后,他将这本外表看起来毫无异样的《箴言录》放回了桌上,就在领袖肖像画的下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虚脱。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他知道,从他藏起这本剧本的这一刻起,他就不再只是一个旁观的秘密警察了。他成了一个同谋,一个背叛者。他与楚夏之间已经缔结了一份无声的契约。
      第二天,他按照规定时间去了一个废弃的电话亭,向他的主管做了例行汇报。
      “情况如何?”听筒里传来主管毫无波澜的声音。
      “已成功进入目标团体,”凌夜用同样平直的语调回答,“他们接纳了我,让我扮演一个次要角色。”
      “有没有发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比如他们的宣传文本,或是成员名单?”
      凌夜看着电话亭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上依旧是他惯用的、开朗而真诚的表情。“暂时还没有,”他平静地撒了谎,“他们很警惕,核心资料都由楚夏本人保管,我还需要更多时间来获取他的信任。”
      听筒那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评估他的话。
      “很好,”主管最后说,“继续潜伏。记住你的任务,观察者。不要被那些病态的虚假情感所迷惑。”
      “明白。”凌夜说完挂断了电话。
      当晚,他再次来到了仓库。剧团的成员们已经到了,正在做着热身。看到他来,大部分人只是点了点头,那个短发女孩依旧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凌夜不在意,他走到自己的角落,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楚夏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一件很旧的灰色开衫,头发有些乱,看起来似乎没怎么睡好,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他环视了一圈,目光在凌夜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平静如水,没有任何探询的意味。他没有问任何关于剧本的事情,就好像那件足以毁灭他们所有人的东西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物件。
      他拍了拍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好了,各位,”他开口道,“今天我们来排练最后一幕。”
      他走到道具堆旁,从里面拿起一把道具匕首。那匕首做得很逼真,黑色的剑柄,银色的剑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他拿着那把匕首,径直走到了凌夜面前。
      整个仓库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他们。
      楚夏将那把匕首递给凌夜,沉甸甸的。
      “福丁布拉斯在结尾时需要佩戴它,”楚夏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现在,轮到你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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