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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Prova 排练 ...

  •   凌夜接过了那块面包。面包很硬,带着一点发酵过度的酸味,粗糙的麦麸划过他的舌面,但他面不改色地小口咀嚼着,将它咽了下去。他和其他人围坐成一圈,共用一个旧军用水壶喝水,壶口带着铁锈的味道。没有人说话,疲惫与沉默笼罩着这群人,但这种沉默并不空洞,它像某种胶质,将这些孤单的个体紧密地粘合在一起。凌夜能感觉到其他人投来的审视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混杂着好奇、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无害而温和的笑容,扮演一个偶然闯入此地,并为此感到新奇的局外人。
      他被安排在一个角落里,不会妨碍到任何人,又能看清场上的一切。他翻开那本油印的剧本,粗糙的纸页上满是修改的痕跡,有些地方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反复涂抹、重写,让原本的铅字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角色,福丁布拉斯,直到全剧终末才会登场,用寥寥数语为一场血腥的悲剧收场。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一个最后来收拾残局的人。他觉得这个安排本身就充满了某种不动声色的讽刺。他将剧本放在膝上,目光却越过纸页,落在了那个重新站到灯光下的男人身上。
      楚夏的排练方式很特别,他很少高声喊叫,也从不进行生硬的示范。他更像一个引路人,用提问和交谈引导着演员走向角色内心的迷雾深处。他让扮演奥菲利娅的女孩反复吟诵一段关于花朵的台词,却不让她带任何情绪,只是纯粹地念出那些植物的名字,直到女孩的声音里自然而然地浸透出一种天真而绝望的诗意。他又让扮演国王的男人卸下所有威严的姿态,蜷缩在角落里,去体会一个窃国者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恐惧,那并非来自外部的审判,而是源于自身存在感的虚无。
      凌夜静静地看着,他看到楚夏走到那个扮演哈姆雷特的年轻演员身边,后者正为一段关于“生存还是毁灭”的独白而苦恼,他把台词念得慷慨激昂,却空洞无物。楚夏没有打断他,只是在他念完后蹲下身,轻声问他:“你背叛过什么吗?或者,被什么背叛过?”
      年轻演员愣住了,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当你所信仰的一切,一夜之间被证明是个谎言,你脚下的大地裂开一道深渊,而你不得不往下跳的时候,你会有力气嘶吼吗?”楚夏的声音很轻,却像锥子一样钻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不,你不会。你只会感到寒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连呼吸都会结冰的寒冷。你的声音会被冻住,你的每一个字都应该是从冰层下面艰难地、一个一个地挤出来。”
      那一刻,仓库里变得极度安静,只剩下灯泡里钨丝发出的微弱嘶鸣。
      “不要给我那些标准答案,凌夜,” 记忆中那个属于心理医生温和而理性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在他脑海中响起,与楚夏的声音形成了诡异的重叠,“告诉我,在你那个完美而开朗的笑容背后,你真正感受到的,是什么?”
      凌夜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剧本的纸页被他捏出了深深的褶皱。他看到楚夏伸出手,轻轻放在那个年轻演员的肩膀上,那是一个安抚的姿势。那个动作让凌夜的视线再次出现了短暂的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白色的房间,感觉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触碰——冰冷的、带着橡胶手套质感的触碰,正固定着他的手腕,将镇静剂缓缓注入他的静脉。
      【生理指标出现异常。心率:110。皮质醇水平上升。认知 dissonans 正在加剧。完整度:98.7%。建议:继续观察。】
      那个无机质的声音再次闪现,像一行代码,冷酷地分析着他的一切。
      凌夜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排练上。他看到那个年轻演员在他的引导下再次开始念诵那段独白,这一次,他的声音沙哑、迟疑,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疲惫,每个词之间都有着漫长的停顿,仿佛在深渊的边缘试探。那不再是表演,那是灵魂被撕裂时真实的低语。
      排练一直持续到深夜。当楚夏终于宣布结束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他们迅速地收拾着场地,将为数不多的道具搬到角落,用一块巨大的防雨布盖好。凌夜站起身,也想上去帮忙,却被一个一直很警惕他的短发女孩拦住了。
      “你不用动,”女孩的语气很生硬,“看好你自己的东西就行。”
      凌夜没有争辩,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退回到自己的角落。他知道,信任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连邻居之间都可能互相监视的城邦里。
      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他们走入深沉的夜色,像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快,空旷的仓库里只剩下凌夜和楚夏两个人。楚夏正在仔细地检查门窗,确认它们都已锁好。他做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完成某种重要的仪式。
      最后,他走到了凌夜面前。那盏孤零零的落地灯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交织在一起。
      “今天感觉怎么样?”楚夏问道。
      “很……”凌夜斟酌着词语,他需要找到一个最符合他“人设”的回答,“很震撼。我从来不知道,一句话可以有这么多的……重量。”
      楚夏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满足。“语言是唯一的武器,不是吗?当他们收缴了所有有形的东西之后,我们只剩下这个了。”他靠在一只木箱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凌夜。
      凌夜摇了摇头。“我不会。”
      楚夏也不勉强,自己点上了火。猩红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跳动了一下,然后熄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烟雾在灯光下缭绕、散开,让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模糊。“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我叫林峰,”凌夜报出了他为这次任务准备的假名,“在东区的纺织厂工作。”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每天都一样,机器响个不停,日子就像那些一匹一匹的灰布,看不到头。我只是……想找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说得很真诚,这是他演练过无数次的背景故事,足以应付任何盘问。
      楚夏安静地听着,烟灰积了很长一截,他也没有弹掉。他就那样看着凌夜,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精心构建的伪装,直视他内心那片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荒芜废墟。凌夜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迎着那道目光。
      “不一样的东西,有时候会很危险,林峰。”楚夏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它会让你看到世界的另一种样子,一旦看到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怕。”凌夜回答,这一次他说的是实话。
      楚夏掐灭了烟头,将它小心地收进口袋里。他站直身体,走到那堆用防雨布盖着的道具旁,从里面抽出了一本厚厚的手抄本。那本子的封面用硬纸壳包裹着,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他拿着那个本子,重新走到凌夜面前。
      “这是我们自己改编的剧本,全世界只有这一个手抄本,每一个字都是我们一个一个写出来的。”楚夏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将那个沉甸甸的本子递到凌夜面前,“仓库随时可能被查封,我的住处也一直有人盯着。剧团里其他人的家也未必安全。”
      凌夜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明白楚夏的意思了。
      “你是个新人,没人认识你,也没人会注意到你住的那个小小的工人宿舍。”楚夏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愿意替我们保管它吗?直到下次排练。找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凌夜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本子。本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重,那重量不仅仅来自于纸张和墨水,更来自于一种无形的、滚烫的东西。他能感觉到楚夏的指尖在交接的瞬间,有意无意地碰触了一下他的手背。
      这是他的任务目标主动将最重要的“罪证”交到了他的手上。只要他拿着这个本子走出这扇门,直接回到总部,这次的任务就可以宣告完美结束。楚夏和他的整个剧团都会在黎明之前,从这座城市里彻底消失。
      他抬起头,看着楚夏的眼睛。在那双明亮得仿佛燃烧着什么的眼睛里,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怀疑。
      凌夜握紧了那个本子,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会保管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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