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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黑骑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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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人类的微笑更像是面部肌肉的一场精密协同收缩,而非内心状态的必然表征。很大程度上,人们高估了这种表情的真实性。’
‘是遇到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人或者事了吗?’
是吗?具体的人?或许有吧,他弄不懂对方突如其来的疑问,对方似乎搞错了重点。
这些并不重要。他提起笔,近乎冰冷地写下:
‘不,只是结论。’
~
湖南的气候总是如此的模糊。国庆节过去后,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或者哪一个时刻起,突如其来的一场秋风像是被来自远方冬天吐出的一口气赶跑了在湖南的季节大王夏天。一时之间,树叶匆匆变黄飘落在地面上,预示着天气的变凉。
当然,受苦的总是本地人。脱下了前几日还粘着汗液的军绿色军训服,刚刚换上夏季短袖校服的高一新生打了个喷嚏,然后便同旁边早早穿上了秋装嘲笑他的同学,骂骂咧咧起湖南这变幻莫测的天气。
“啊真是的,跟新疆似的,亚热带天气为什么要昼夜温差这么大呢,白天热得开空调晚上又冷得要盖棉被。”
对方嘲笑道:“习惯吧,以后死在土里也要适应湖南天气啊。”
“你滚啊!你小子张口就诅咒我事吧?”
“哈哈哈哈哈……”
……
如果抱怨就能改变的话不如去气象局工作吧。好烦,想坐到教室里。
似乎因为听到了对方的心声,脚边的小东西蹭了蹭他的裤腿,感受到他轻微的动静之后,又用抬起脑袋,那双葡萄似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
他愣了一霎,眼睛注视着一个毛茸茸的不速之客在磨蹭他的裤腿。
是三中里那只被叫做‘学长’的猫,因为每年高一新生军训总是挡在操场上耽误军训进度在学校相当出名。
他就同这个对着他撒娇的小动物大眼瞪着小眼。这只猫显然是卖萌的老手,收到了太多三中学子的宠溺,以至于对于他的不为所动依旧不气馁,用眼睛卖萌不行,就用尾巴在他的裤腿上乱蹭。
宋知秋蹲下来,和那得逞的小猫干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把手放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解释道:“不是说你。”
小猫似乎听懂了,朝着他‘喵’了一声,又伸出肉垫对着他的脸扑来。宋知秋抓住那只扑来的手。
软软的。
他突然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把手掌放在小猫的前肢下,一把把它捞起来。这个情场老手显然没有因为他突然的行为露怯,反而更加高兴地歪着脑袋蹭着他的虎口。宋知秋被它突然的亲密反而弄得有些不适,松了手,捂着手吃惊地看着那胆大包天的小东西。
小猫“喵呜”一声却没有怪他,凭着轻巧的身姿一跃在地上,见那人突然变得吃惊的表情仍旧欢快地跃过来继续蹭着他。
他蹲下来,手自然地垂下两边。小猫又讨好地用鼻尖顶那人垂下的指尖,他往回扯一点,小猫就往前移一点,他往左小猫就跟着往左,弄得他的手指就像是一根猫条。
宋知秋的嘴角弯起来,一手撑着下巴,总算停了逗弄的动作,见那小东西再次过来时用指尖挠着它毛茸茸的下巴。
赶也赶不跑,要他怎么做?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肠,撕了包装,递到小猫面前。没想到这小东西看到吃的就不装可爱讨喜欢了,突然‘撺’得一跃,打掉了宋知秋手中的火腿肠,像是找到了宝藏似的,乖乖吃去了。
宋知秋看得哭笑不得。
见小猫在旁边吃得十分安心,他垫了张白纸坐下来准备做习题,向右边摸了摸,却顿了一下。
转过脸,是一本陈旧的的图书。图书的封面相当简单,类似中世纪植物手记风格的钢笔画花生,只是这株花生并没有标志性的果实特征,反而强调了枝叶上开出的花朵。棕色的正楷写着那个有些拗口的书名。
他的眼睛静静地停在那本书上。秋天的风总算有了一瞬的存在感,因为这静静的思考,让它有形似的滑过了宋知秋的脸颊,最后落在书页上,掀开了前几页,很快又停下,但第一页那个亮目的,突出的深绿色已经深深地篆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像是白色花园里的绿色的兔子洞,要引他走进一个新的未知的世界。
他的指尖暧昧地游走在覆盖之下的练习册,这是他原本的目的。
今天的练习题已经做完了,余下的任务并不急,晚自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耗。或许这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
宋知秋的眼睛暗了暗。
随后,手又十分干脆地忽视了练习册拿起了那本厚重地图书——
《一棵不会结果的花生的开花自由》。
这只是一本偶然的在图书馆游荡时找到的书籍。他的目的本该是图书馆的学习资料书,但是就像是莫名其妙的机缘,他那一天并没有严格按照计划走到专业知识分区,而是难得地逛了逛。
在一个陈旧的布满灰尘气息的旧书柜上看到了这本书。吸引他的不是兴趣,而是书名阐释的让他觉得荒谬的观点。
世界上真的有人为了一个经济作物的经济使命而悲哀,还花了百万字的体量用感性理性混合的观点去论述这个荒谬的论题。因为很蠢,所以想看看到底有多蠢。
这是他的初衷。那天也莫名其妙地忘记借原本要借的资料书。
他从白色的便签纸上拿起那片单薄的深绿色便签纸。更好笑的是,这个愚蠢的人有了支持者,并且似乎就在他身边,或许几天前还擦肩而过过。
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喵呜’一声,宋知秋抬起眼,就见那根吃了一半的火腿肠孤零零地掉在了地上,他刚想伸出手,就见原本安安静静吃着火腿肠地小猫像是被什么动静吸引了似的,绕过了前面的灌木丛蹿到了一旁的小道上。
顺着小猫离开的方向,宋知秋看见了小道上站着一群人,准确的说,一个人面对着一群人。其中突出的是一个只有背面的高个子男生,而他对面则站着一群女生。
这很容易猜出到底是干什么。那一群中女生里旁边的几个显然不是这里面的主角,她们像是自知自己的身份甘心做绿叶似的,把中间的位置留给了那个脸很红的女同学。表情和动作都有一种看戏的意味。
那只刚刚还吃着火腿肠的小馋猫现在跑过去打搅他人的爱情了,两三步窜过去也不看人脸色,首先蹿到了女生们的脚下,弄得那个中心位的女生更加尴尬脸红,手几乎扎进衣褶里。
他自然是对这样的场景不感兴趣,但他有些担忧那只讨人嫌的蠢猫。
见那几个女孩不为所动,小猫并不气馁,很快它便高傲地转了身朝对面那个高个子男生走去。一阵秋风拂过,掀起了男生白色的校服袖口,几片火红的香樟树叶像是知道他是主角一般故意绕开了他,而只是增加了一种温暖的氛围。他蹲下来,睫毛低垂着,嘴角弯起来的弧度刚刚好。
这是个很适合微笑也很擅长微笑的人。
男生伸出手,亲昵地放在猫咪的下巴下,挠它的痒痒。那女生似乎总算把要说的话说了,说完之后猛地低下脑袋,肩膀都颤抖起来,但是露出的耳朵却变得格外的通红。
那个人的手仍旧放在猫咪上,但是整个人像是愣住了一般,眼睛宁静地盯着那个低下脑袋的女孩,随后眉毛扬起,嘴巴张开说了一句很长的话。
是拒绝。宋知秋内心肯定道。
那个笑容足够温和足够迷人,足够让对方的怨恨痛苦转变为苦恼的愧疚,由拒绝的受害者反而成为加害方。
这是个老练的情场老手,用同样的话术与温和的态度伤害了不少女孩子的心。
他明明可以采用更加直接更加明确的方式,却用那种温和无辜的眼神说着暧昧的歉意,对方似乎说出口的勇气已然成了一件错事。
宋知秋的眼睛下移。愧疚而柔和的笑容依旧没有收起,对面那个女同学显然已经溃败了,并且愚蠢地产生了愧疚心理。
其他女生由一种看热闹的姿态变得充满保护欲和愤怒,那个女生却摇了摇脑袋,扯着几个女生的衣领痛苦而羞愧地逃走了。
此后过了很久,男生依旧蹲在原地,愧疚的笑容盯着女生远去的背影,然后又在某一刻,笑容消失了。
刚才的一系列温柔,吃惊,愧疚,抱歉不过是演出来的戏码,在人散场后露出的面貌才是真实的人。
虚伪的人。宋知秋冷漠地总结道。
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吹动起他附近讨厌的落叶,一片两片从他脸边滑过,遮挡他的视线。摘掉那些烦人的枯叶,一直在那人手心里撒娇的小猫就像是玩累了想吃饭的孩子突然朝着他的的方向跑来。
他抬起眼,眉毛蹙起来,无视了用着乖巧的表情讨着他东西吃的小猫,冷漠地说:“这一招已经没用了。”
那个人似乎也是突然发现他的存在,用着轻微吃惊的眼神盯着他。
空气中的突然蔓生了一种沉默。风消失了,校园的争吵消失了,广播里吵闹的滋滋声也消失了。只有在这不到十米的空间内三两棵香樟树还像是完成使命似的飘落火红的落叶,不时遮挡一下那人的脸庞,但就连落叶的声音似乎也消失了。
世界成了一个无声的真空空间。只有他的心中‘乒乒乓乓’,不断对那个男生下定义,写结论,然后一锤定音。
那双眼睛瞪得十分圆,这都是他装出来的。他已经总结了经验,宋知秋甚至可以猜到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果然,在第三片遮挡他面容的落叶飘落之后,那人的眼睛眯起来,嘴角提起,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熟悉的,温和的,足以让人信服,却令他无比厌恶的笑容。
他心中冷笑起来,是把他也当作那些愚蠢好骗的人吗?
小猫在他腿边蹭啊蹭,他的内心因为对方的行动突生了一层无名的厌恶,像是那些让他的脚陷进去的秋天腐烂的树叶,即使专门去处理,也因为早已烂成了恶心恶臭的粘稠物,缠在他衣服上甩不掉。
“方拾夏。”因这一声呼喊,那些突然静默的声音回归了。
落叶重重地摔到地面,总在不断调试的广播‘滋滋’地响起,走来走去的同学讨论着,漫骂着,大笑着。
那个叫做‘方拾夏’的男生抬起头,很快又把对他的笑廉价地转交给了他人,就这样不着痕迹地离开了。
~
“方拾夏。”这已经是宋知秋第二次喊那人的名字,他本来就没有给别人第二次机会的耐心,所以内心暗想,不会再喊第三次。
然而被喊的对象却被围在人群中,像是依旧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一般,微笑的脸朝着那些希望他给予微笑的人。
这些人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借书,只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和那人搭话罢了。那个人明明也知道,他不是蠢货,相反他很聪明。
宋知秋的眼睛冷漠地游走在那人身上。
已经进入四月份,湖南的天气少见地进入了一个还算适宜的状态,方拾夏披了一件秋季校服外套,没有拉拉链,露出里面那件单薄的小栗色毛衣,衬得圆领上的脖颈越发的白。他的眼睛亮亮的,十分适应于被人群簇拥,即便许多人同时用一双急迫的眼睛等待他的反应,那人也能及时捕捉到他人的需求回馈一个合适的笑容。
就像一个天生为了被仰慕而生的人。
这个人在享受这种馈赠,享受他人的仰慕,这些无知的人不知道的是这种仰慕的情绪只不过是短暂的满足,很快会被那个人给随意地抛弃掉。
方拾夏突然抬起眼,注意到了他的凝视,随后收起了记录的本子和笔,抱起桌面上几乎快要到他下巴的还书,对着附近的女生歉意地笑起来:“抱歉,我现在可能真的要走了。这次没能借的话下次我再帮你们。”
女生们罕见地达成了同盟,统一发出了一声哀怨。
他则开解地说:“没关系,每天中午都可以找我们。”
其中一个女生瞥向了宋知秋手中少的可怜的书本,他凝视着对方,女生很快收回了视线,一脸被吓到地说道:“可是我只想找你借书嘛。”
“对啊对啊,我也是。”
一个女生说道:“哎不行,这样多麻烦方拾夏啊,方拾夏每天中午一个人搬那么多书,多累啊。”
“就是啊,不像另一个人顶着职位拿几本书就算做事了。”
“太不公平了吧。”
“方拾夏就是这样对谁都温柔才会被人欺负。”
“不。”方拾夏顿了一瞬,先于他口中的辩解,他的眼睛先移动,由低垂到抬起望向那个站在人群之后的人,“我才是愧疚的那一个人,大部分记录整理的工作都是宋知秋做的。”
宋知秋的眼睛望向人群,望向他。他站在人群中心,也望向他。
被声讨的对象是宋知秋。但那人的眼睛寂静,似乎可以落下一阵秋天的落叶,嘴依旧平直地抿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愤怒也不悲伤。
似乎只是在等待他的结束。但怎么会有人不在乎呢?
他看到对方听到他的解释反而拧起了眉毛转身要走,方拾夏回过头,拿出纸和笔,笑容更加灿烂一些,温和而迷人的嗓音响起,“抱歉,现在真的得走了。这样,我把你们的名字记下来明天第一个找你们好不好?”
~
因为弄不懂那个人为什么在体育课糟糕的讨论后依旧能对他保持笑脸,所以才多等了会。现在没必要等了,宋知秋冷漠地总结道。
后面的人很快跟上了,那人像是故意不惹他烦一般刻意放慢了步子,不紧不慢地跟在离他五米的距离外,而不是同他并排。
“抱歉。”温和的嗓音响起。
又要虚情假意地浪费时间了。
“那些女生的话,请你不要放在心里去。她们的话没有太多恶意。”
强调那些女生喜欢围着他转吗?
“嗯。”
沉默了片刻,一个声音响起,带了一些试探的语气:
“你,没有难过吧?”
当然,为什么要在意这些不会对他产生价值的话。
“嗯。”
“真的没有难过吗?”
……
像是读懂了他的沉默一般,对方识趣地闭上了嘴。
午休上课铃突然响了。啧,宋知秋停下脚步,望向楼道的眼睛变得冰冷。他的计划被打乱了,原本下课间就能解决的问题因为方拾夏反复和那些女生藕断丝连所以现在还没有解决。他看向一边的人。
打乱他计划的人似乎没理解他突然转来的视线,那个表情还未被包装,看起来似乎有一些吃力。不过仅仅过了几秒,表情就又变得从容镇定。
他的视线下移到方拾夏怀中几乎顶到那人下巴的图书。如果忽视这些书本,方拾夏的表情压根看不出拿了这么多重物。
他在伪装。
因为没有任何意义的自尊心。
宋知秋伸出手。
对方似乎很快意识到了他的行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因突如其来的帮助而惊慌地颤抖。
很快,方拾夏松开了手,错开视线,“抱歉,不,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鄙夷地冷笑起来,“方拾夏,你何必在意你那一点自尊心呢?”
低头看了眼手表,客观地陈述道:“现在已经打了午休铃,再过十分钟就要放听力,请你不要再耽误我的时间。”
说完,不等那人反应,宋知秋拿过那人怀里一半的书,调整了一下姿势便先行离开了。
~
深绿色的便签纸上写着:
‘那么因为惧怕着某种可能性,就要拒绝一切笑容,一切美好了吗?为什么不试着相信笑容的背后是善意与真心呢?
尽管带着谨慎的态度体察万物是避免危险最好的方式,但这也意味着错失了美好降临的可能。人不能因为害怕停止脚步啊,未知的惊喜或许远大于危险本身。
对了,你愿意告诉我你可能难过的理由了吗?’
对方难得的没有画笑脸,他干巴巴地写下:
‘我没有难过,你不要多问了。’
‘哈哈那好吧,抱歉,我冒犯到你了,祝你今天愉快,也祝你未来愉快。^_^’
宋知秋干看着又突然出现的笑脸。
他厌恶自己被某个东西左右情绪。就这样静静地盯了十分钟,重复着他以往鄙夷他人浪费掉时间的行为。
过去他常常认为重复的笑脸不过是廉价的转卖,不具备任何价值,这之下隐藏的是厌恶还是喜欢是不得而知的。
对方说,因为完全肯定了是厌恶也可能错失了是美好的可能。他们根本的差异就在于此。
他追求确定的答案以避免损失,而对方拥抱不确定的可能性以博取收益。这是两种无法兼容的风险模型。
那么,继续讨论已无意义。他打开笔盖。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