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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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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这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隔着咫尺之距,无声地对视着。红烛的光晕在默默流淌。
最终还是李元卿先“噗嗤”一声轻笑出来,打破了沉默。
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尚书房里那个骄纵的小姑娘:“驸马爷这般看着我,可是觉得本宫与记忆中那个刁蛮公主有所不同了?”
她主动提起旧事,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夫妻间的玩笑,却让秦瑞心中警铃大作。
她记得!她果然记得!
秦瑞猛地收回视线,脸上迅速浮起一层薄红,她后退半步,将玉如意和盖头交给一旁的侍女,动作略显仓促,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
“公主说笑了。”她垂下眼帘,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臣……不敢。公主凤仪,臣不敢直视。”
“哦?是不敢,还是不愿?”李元卿歪了歪头,笑容越发甜美,话语却带着钩子,“还是说,驸马还在记恨当年本宫说你像‘娇气包’?”
秦瑞的心跳得更快了。这位公主,远比她想象中更难应付。
她看似玩笑,实则步步紧逼,试探她对这婚事是否有不满之心,试探她是否对旧事心存芥蒂,更在试探她的心性。
“臣万万不敢。”秦瑞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惶恐,“童言无忌,臣早已忘了。能尚公主,是臣几世修来的福分。”
李元卿将他这副窘迫羞涩、急于撇清的样子看在眼里,心中的兴趣更浓。这人,要么是真单纯,要么就是伪装的高手。
“好了,不逗你了。”她语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接下来,该饮合卺酒了。这礼仪繁琐,驸马可别嫌麻烦。”
一旁的司仪宫女早已准备好,端着托盘上前。
秦瑞依言上前,拿起其中一瓣匏瓜,指尖稳定,不见丝毫颤抖。
李元卿也拿起另一瓣。两人靠近,手臂交缠,距离近得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气息。
秦瑞始终低垂着眼,不敢与她对视,举止规矩得近乎刻板。
李元卿却借着举杯的姿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他握着匏瓜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虎口处……似乎有那么一点极淡的的薄茧,这驸马真的从不习武?
“饮。”司仪宫女唱道。
两人同时举杯,将杯中酒饮尽。酒液辛辣,秦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饮罢,秦瑞迅速撤开手臂,将匏瓜放回托盘,耳根处的红晕尚未完全消退。
仪式完成,司仪宫女和侍者们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
新房内,彻底只剩下他们两人。
刚刚因为仪式和玩笑而稍稍活跃的气氛,随着外人的离去,瞬间又变得微妙起来。
秦瑞站在原地,视线落在自己脚前三分地,依旧是一副恭谨守礼、不敢逾矩的模样。
李元卿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好笑,却也懒得再绕圈子。她主动走到窗边的椅子坐下,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驸马也别站着了,坐吧。这儿没外人,不必如此拘谨。”
秦瑞低声道了句“谢公主”,这才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依旧是脊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
“说起来,”李元卿单手支颐,目光盈盈地看向秦瑞,仿佛只是闲话家常,“驸马出身将门,父兄皆是威震西北的名将,想必自幼耳濡目染,对兵事韬略,也颇有见解吧?”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我虽在深宫,也常听闻西北战事,那些边疆部族,当真如此难缠吗?永宁公他们,用的都是何种战术?”
来了。秦瑞心中凛然。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试探她与西北的联系,试探她是否真的不过问父兄带病打仗之事。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帘,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窘迫:“公主谬赞了。臣……实在惭愧。臣自幼体弱,家中父兄怜惜,并未让臣习武,也未传授兵事。只请了先生教臣读书识字,明些事理罢了。对于西北战事,臣所知,恐怕还不如公主从邸报上看来的详尽。”
她微微苦笑,自嘲道,“说来不怕公主笑话,臣连马都骑得不太好,实在有辱门风。”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被家族保护起来,与血腥沙场格格不入的文弱公子塑造得淋漓尽致,撇清了与秦家军权的干系。
李元卿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心中却飞速盘算。这番说辞,天衣无缝。体弱,不习武,不涉兵事,只读圣贤书……完美解释了为何他毫无武将之气,也断绝了她想通过他接触秦家的可能。
是真?是假?
她目光流转,落到秦瑞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上,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闪烁或隐瞒。但那双眼眸清澈见底,只有真诚的歉意和一丝因淡淡的失落。
“原来如此。”李元卿状似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宽慰,“驸马不必妄自菲薄,读书明理亦是正道。更何况,驸马这般品貌,京中不知多少闺秀羡慕本宫呢。”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不再深究兵事,转而问道,“那驸马在京城住得可还习惯?公爷和世子常年在外,驸马一人在京,想必也有些孤单吧?”
又一次,又一次试探她的根基。
秦瑞眼神微黯,声音低了几分,言语多有落寞:“劳公主挂心。臣……习惯了。陛下对臣多有照拂,秦府一切安好。只是……”她适时地停顿,“确实许久未见父兄了。”
李元卿将他这细微的情绪变化收入眼底,心中那份怀疑稍稍动摇。或许,他真的只是一个被家族安置在京中,无害的世家子弟?皇兄用他,看中的就是他背后秦家的兵权,以及他本人易于掌控的特点?
夜渐深,红烛也已燃过半。
话题似乎已经穷尽。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
李元卿感到一阵倦意袭来,她优雅地掩口打了个小哈欠,慵懒地看向秦瑞:“时辰不早了,驸马,安置吧。”
秦瑞闻言,身体显而易见地紧绷起来,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潮再次涌现。她立刻站起身,垂首道:“是。公主今日劳顿了,请安心歇息。臣……臣在外间榻上守夜即可。”
她说出这句话,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耳根红得剔透。
李元卿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她自然也没打算真与他圆房,但他如此主动提出分榻而眠,甚至带着点守身如玉的意味,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这位驸马不仅外表像谦谦君子,内里也……颇为古板守礼?
“驸马真是体贴。”她从善如流,笑容温婉,“那便有劳了。”
她走到妆台前,自行卸下沉重的头冠和繁复的钗环。听雨早已候在外面,听到动静,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她褪下厚重的嫁衣,换上轻便柔软的寝衣。
整个过程,秦瑞都背对着内室,面向窗户,身形挺拔却僵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李元卿收拾妥当,躺进锦被中,听雨退下,待到内室只剩下她一人时,她才隔着纱幔,看了一眼外间那个模糊的、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影。
“驸马,歇息吧。”她出声提醒,声音带着一丝倦意。
“……是,公主。”外间传来他低低的回应。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宽衣声,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李元卿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望着帐顶模糊的刺绣图案,睡意却并不浓厚。
今夜,她演了一场戏,也看了一场戏。秦瑞的表现,几乎完美地符合一个文弱公子的形象。羞涩、守礼、对兵事一无所知、思念亲人……所有反应都无懈可击。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那份在羞涩之下,偶尔流露出的沉稳?还是那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她翻了个身,看向外间方向。那里一片安静,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而她不知道的是,外间窄榻上的秦瑞,同样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她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心绪难平。想起父兄带着祝贺的家书,又提醒着她身份的危机。而脑海中,公主那看似天真、实则句句暗藏机锋的话语不断回响。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应对,看似完美,实则如履薄冰。这位公主殿下,比她想象中更加聪明,也更加难以捉摸。
她不仅记得幼时之事,更对秦家、对兵权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
往后的路,恐怕比她预想的还要艰难。她必须更加小心,才能在这位心思玲珑的公主和深不可测的皇帝之间,求得一线生机。
夜色深沉,秦府的红烛渐渐燃尽,最后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
新房终于陷入了一片完整的寂静。只有两颗无法安眠的心,在黑暗中清晰地跳动。
这场以婚嫁为名的棋局,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