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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七章 积雨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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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湛深吸气。
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因为恒感症而来就医,而不是因为颈椎痛、头痛和呕吐。
“还可以吧。”
寥湛回答,
“才几个月不到。”
“但你其实早就患上了。症状不明显而已。”
医生抬头看寥湛。
“除此之外,你还有颈椎痛、头痛和干呕。”
寥湛有点糊涂了。
“呃,好像没有。但我好像有失眠,很久了。”
医生走向她。
被她的这句话逗笑了。
“那你的恒感症真的够严重的。”
当然严重。
不然也不会来这里啊?
在寥湛想好该反驳还是该一笑了之之前,医生已经来到她近旁。
站在她身侧。
一手伸向她的后脖颈。
好像是按摩。
拎起脖子两边的皮肉,揉搓几下,又放开。
寥湛觉得莫名其妙。
但还挺舒服。
“你认为自己的恒感症严重吗?”
医生问。
实在太莫名其妙了吧!!!
“当然严重啊!”
寥湛回答。
“是吧。”
漫不经心的回答。
停在寥湛脖子上的手,就像从头发深处抽出了一根线条。
反正,寥湛是这样感觉的。
反正,这个线条被抽出来后,寥湛忽然感到浑身上下一阵剧痛。
像是刚被暴揍了一顿。
痛,且沉重。
脖子上像挂着沉重的木牌。
有两块。
一块垂在胸口,一块垂在背后。
从肩膀到脖子,横着放了三块铁砖头。
左右两边都有。
喉咙深处有火在烧。
随着她的一呼一吸,气体流淌,那火烧得更旺了。
或许,是她呼吸得太快了……
但她怎么可能不呼吸得很浅很快?
既然整个胸腔都被看不见的绳索从外部箍住。
既然胸腔里面还有一大块冻得死死的冰疙瘩。
冰疙瘩一直蔓延到下腹,让她的肚子又冷又痛。
扭痛,绞痛。
像是随时会拉肚子。
眼睛也痛——痛得像被火烘烤。
而且,异常干涩。
干涩得像眼皮和眼珠之间没有一点润滑。
这也太难受了……
忍着这种痛楚生活,是人该过的日子吗?
寥湛慢慢地转身望着医生。
想看看他到底从她头发里抽出了什么线条。
能导致这样的疼痛。
然而,没有线条。
只有托盘和棉签。
“上药呢,别动。”
医生说。
上药。
那好吧。
寥湛慢慢平静下来。
痛楚像袭来的时候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然而,那种麻木的、迟钝的、光怪陆离迟缓感又回来了。
恒感症的感觉。
恒感症和剧痛,哪一个更好忍受一些?
当然,寥湛不喜欢疼痛。
但是,想象一下,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还在粗糙的石墙表面来回摩擦。
对寥湛来说,恒感症现在变成了这样的一种意象。
这也不怎么美妙。
是的,寥湛喜欢自我苛求。
但不喜欢自虐。
“你的恒感症不轻快。”
医生又说了一遍。
真是莫名其妙。
医生回到桌子前坐下。
“不轻快,但是有的治。”
“有的治就好。”
寥湛既烦躁又满怀希望地回答。
她现在真的没心情开玩笑。
医生又在叶子纸上写字。
轻柔的声音。
像落叶摩挲地面。
像洗净、晾干的被褥与床单摩挲。
这声音带给寥湛安宁。
安宁,愉悦。
以及,淡淡的疲惫感。
不,沉重的疲惫感。
她似乎一歪头就能睡着。
真的吗?
有这么累吗?
或许,她不是累,是病得太严重了而已。
严重的恒感症。
是的……太久了。
自从她离开黑烬滩,自从她离开渚光,自从她离开松砂,自从她离开薄隐,自从她离开苔书,自从她离开赫梅蕾雅。
自从她离开——
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不是想不起来。
是不愿想起来。
寥湛忽然意识到,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梦见过那位发小了。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寥湛走出诊室。
诊室的光线依然明亮到有些不真实。
真奇怪,朋友们都围上前来。
或许,看病的时间太长,他们都玩完回来了。
真奇怪,他们看上去就像小猫小狗小蝙蝠。
“怎么样?”
川照搂着寥湛的肩膀。
“还好。”寥湛扶着墙,“开了药,叮嘱了我吃法。下周还得来。”
“下周我也来。”
云途信心满满地应承。
寥湛仍然不敢松开墙。
因为,整条走廊好像都在摇晃。
旋转。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安特洛既疏离又关切,
“想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如果想自己静一静,我们可以走开。”
伯尔林茜说。
寥湛有种奇怪的冲动。
把他们都支开,然后独自漫游。
但她害怕。
她怕自己平静地走到走廊尽头,打开窗,跳下去。
她还想好好活着。
“不,先别让我一个人。”
她半死不活地回答。
“没问题。”
伯尔林茜拉住她的胳膊。
他们陪着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准确而言,他们站着,她坐着。
因为这里还有别人。
其他病人,家属,朋友们。
寥湛实在不敢睁眼看别处。
到处好像都在旋转。
就低着头,双手掩面。
“她怎么了?”
寥湛听见附近有人偷偷地向她的朋友打听。
“重病吗?”
“恒感症。”
伯尔林茜拿着寥湛的药单,
“严重的恒感症。”
“没事儿,轻易死不了人。”
闲聊的人轻声大笑,
“按时来看医生,好好吃药就行。”
——按时来看医生,好好吃药。
——因为我病了。
——我有恒感症。严重的恒感症。
寥湛忽然抬起头。
整条走廊不再旋转。
她感到现在的自己分外健康,分外有力量。
真奇怪,力量感是来源于“我有严重的恒感症”这个事实。
这个事实比想象的容易接受很多。
一旦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头脑似乎变得更清晰了。
比如,她现在知道,应当把自己当作病人来护理。
吃饭营养要均衡,睡眠时间要规律,就算睡不着,安静地躺下深呼吸也可以。
按时吃药,看医生。
遇到了难题就及时求助。
没有什么要强的必要——她现在是病人。
哇,她现在是病人。
她真高兴。
她是病人。
病人多好啊。
从小,只有生病的人可以请假不去上学。
生病的时候可以被好好照顾,不必挨骂,也不必读书、受训和教育妹妹们。
病人可以顺畅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不必担忧被拒绝、被否定、被嘲笑。
寥湛又可以不靠朋友搀扶地走动了。
他们担忧地注视她。
她自己也有点担忧。
这会儿的清醒有力感不会也是幻觉吧?
但它一直都没有消失。
她又休息了一会儿,跟着他们走出医院。
应着她的请求,他们让她走在中间,让她的视野里前后左右都是他们。
她跟着他们去吃晚饭,饭后漫步,吃小吃,看当地的人们耍发光飞盘。
飞盘像圆形的幽灵。
泡沫般的、星球般的发光的小幽灵。
寥湛跟下来了整个就医后娱乐散心的流程。
一路上疲惫又愉悦。
回程时,倚着川照的肩膀睡着了。
睡醒时才发现不是川照。
是伯尔林茜。
川照在前排吃果冻。
扒着窗框看星星。
下纸翼鸟,坐缆车。
在缆车上不能睡。
夏夜繁星,流转的灿然夜空。
星空像一棵美丽的树。
古老的、青春焕发的郁郁长青的树。
每一片树叶就是一颗星星。
伯尔林茜一直走在寥湛旁边。
安特洛在寥湛的另一边。
她们不同她说话,但她不觉得尴尬。
也不认为有打破沉默的必要。
回到家里,同伴们四散开去洗漱。
没有人在沙发上等他们。
但客厅的灯是亮着的。
“你今天很勇敢。”
伯尔林茜悄悄对寥湛说。
“幸好你们在。”
寥湛心有余悸地望着地板。
“我刚出诊室的时候真的很恍惚。”
“我知道会这样。”
安特洛微笑道。
“我见过很多次。”
“下次我们还会陪你去的。”
伯尔林茜说。
寥湛自出生为止悉心打理的整个语言系统都已经无法向她完整地传达感谢之情了。
“晚安,寥湛。”
伯尔林茜走向自己的卧室,
“祝你做个好梦。”
寥湛做了一些不算好也不算差劲的梦。
她梦见自己总是在找厕所。
据说,憋着便意睡着的人总是会在梦里找厕所,但永远无法如厕。
寥湛醒来望着天花板。
她并没有便意。
不管怎么说,今晚睡得还算安稳。
医生开的药取代了安眠药。
但她并没有失眠。
也许,慢慢地治好病了,就也不用失眠了。
到那时,黑眼圈会好起来吧。
寥湛在火草长廊,同赫梅蕾雅一起挑选静止树和风动树的树枝。
并往一部分树枝上扣晶体罩。
另一部分则拴上平衡石。
“我是个病人。”
寥湛在心里对自己说。
只要一这样做,头脑就会立刻安静下来,思绪也变得清晰。
她就是靠这一招度过了下午的工作时光。
工作结束,赫梅蕾雅照例去沙发上坐一会儿。
但不再是寥湛为她准备饮料。
她站到冰块漩涡旁边,和寥湛一起,挑桃子,切开,倒冰块,洒碎块。
像是同龄的玩伴。
在黑烬滩时会拥有的玩伴。
“我是个病人。”
寥湛对自己说。
真棒,你撑过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工作!
心里有个声音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