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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八章 寂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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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好了饮料,她们一起回到沙发上。
晚霞的颜色像桃子酒酿。
赫梅蕾雅说话的声音也像刚刚温过的酒酿。
“你去看过医生啦?”
“对呀。还开药了。”
寥湛回答。
“那就好。”
赫梅蕾雅今天穿沙尘褐色的长裤。
“在浮桥下,有一家炖草梗鱼汤的馆子。很适口,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想不想一起去尝尝?”
寥湛轻轻屏住呼吸。
赫梅蕾雅正望着她。
目光专注而沉静。
清冽温柔的银灰色双眼。
寥湛不敢呼吸。
事情又发展到这一步了?
她无比熟悉的一个步骤。
若在往常,她肯定会微笑,并轻快又轻佻地应答。
“你是想去吃饭,还是想喝酒了?”
——诸如此类。
本能地。
让气氛滑向暧昧的边缘。
就像被细线牵着的木偶。
跳起宜人又讨好的舞姿。
但此刻,
但此刻。
此刻是新的一刻。
当然了。
每一刻都是新鲜的一刻。
“谢谢您,”
寥湛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您太周到了。但——”
赫梅蕾雅仔细地看着寥湛。
她会看穿吗?
寥湛像个竭力反抗提线的木偶。
“没事,只是吃顿饭嘛。改天再说也行。”
她似乎已经在替寥湛开脱了。
“我知道。”
寥湛指尖发凉。
真的要拒绝吗?
赫梅蕾雅或许是个很棒的恋爱对象。
她比寥湛年长五岁。
她或许了解寥湛正在经历的一切。
她像渚光一样美丽,像悠泊一样幽默,像松砂一样体贴……
特别是,她不像渚光一样尖锐,不像苔书一样懒散,不像薄隐一样焦躁……
或许她能带寥湛走出来。
“如果只是吃饭,那还不要紧。”
寥湛宣布了对自己的判决。
“但如果有误会,那我很抱歉。我很开心能多交一个朋友。但我没有恋爱的打算。”
寂静蔓延。
赫梅蕾雅眼含关切。
语调温柔,但是带点揶揄。
“怎么啦?受过情伤?”
“不算吧……”
寥湛手脚发冷,心情沮丧,但异常坚定。
“我只是想先让我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你知道的,恒感症。我的恒感症不止是身体疾患。还有精神、回忆和认知什么的,也出了些问题。”
她竟然期待赫梅蕾雅反驳她。
但赫梅蕾雅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那就好好地调理。在那之前,我不会打扰你。”
寥湛松了口气。
很失落。
错过了一个恋爱机会。
但幸好,赫梅蕾雅没有反驳她。
“也不要期待等到我恢复健康的那一天。我用了二十多年把自己搞成这样,可能需要好几年才能把自己再修好。”
寥湛继续警告。
赫梅蕾雅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她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笑意。
沉静的、忧伤的笑意。
“有没有想过,”她轻声问,“让别人把你修好呢?”
“不可能。”
寥湛笃定地说。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可以修好我。”
“爸爸和妈妈?”
赫梅蕾雅恢复了那种幽默的揶揄。
“医生和我。”
寥湛回答。
赫梅蕾雅叹了口气。
同时,双眼明亮,笑意盈盈。
“你太棒了!”
她晃了晃饮料杯,像是在敬酒,
“加油,好好治病!你肯定会走出来的。”
寥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或许会吧。”
赫梅蕾雅望向地板。
转头朝着窗外的天空。
“我其实想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向我开口。”
她好像不敢看寥湛的脸,
“但我想,像你一样的战士,是不会接受怜悯和同情的。”
寥湛考虑着措辞。
怜悯,同情。
她需要。
但不能像孩子一样赤裸裸地索要。
“我当然不想拒绝你的善意!战士也是需要盟友和援助的。”
她说,
“只要,是朋友,就可以。”
寥湛回到了竖琴镇的中心,三方塔上的诊室。
这里,时间仿佛从未流逝。
总是有一个穿深蓝长袍的、神秘又疲惫的人坐在这里。
见到她,就说,“寥湛,恒感症。跟我来。”
这给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医生坐在了桌子对面。
“吃药啦?”
“按时吃了。”寥湛回答。
“感觉怎么样?”医生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恒感症的症状应该是没有减轻吧?”
“没有。”
寥湛老实承认,
“但好像能睡着觉了。”
“做梦多不多?”
“多。”寥湛叹气,“刚吃药那几天,梦里上天入地的。还总是找厕所。”
她没有提。
梦里,飞回黑烬滩拜了祖宗的派位,飞回晚铃郡拜了廷杰贝尔神庙,飞回好多个纪年以前拜了阿莱芙神像。
离谱得很。
医生站起身,绕着她走了一圈。
“脖子疼不疼?”
他不问,不觉得疼。
一问,寥湛忽然发现脖子真的很疼。
又酸又涨。
而且,自己是驼着背坐着的。
这个姿势不利于呼吸,还会让脖子越来越疼。
她试着挺直后背。
医生已来到她面前。
捧着两团暖白色的光雾。
寥湛感觉到,医生在按摩她的脖子。
温热的气流舒缓着紧绷的肌肉。
但他好像没在按摩,因为他两只手都在寥湛面前。
一只举着扇子扇风,另一只拿着一面镜子。
不是正对寥湛,也不是正对自己。
迷雾缭绕。
在镜子里升腾、变形。
寥湛忽然又觉得身上又是一阵剧痛。
像是挨了一顿拳打脚踢。
剧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那这几天你还做梦吗?”
医生像是没察觉,继续询问。
“也有。而且总是梦见在找厕所。”
“肩膀疼不疼?”
突如其来,又换了话题。
“疼。”
寥湛如实报告。
医生往她的肩膀上放了两团温暖的迷雾。
不沉,但暖烘烘的。
“看,”
医生摊开手掌。
手心有一些小药片。
蓝色,三角形。
他用绷带把小药片绑在寥湛的后脑勺上。
凉意丝丝渗入。
随后,拿来一盏水灯笼。
有点烫手。
但后背需要这种滚烫。
医生拿着水灯笼,沿着寥湛的后背从上到下烘烤。
热量穿透衣物,熨帖着僵硬的筋骨。
一个有流苏的额饰被固定在寥湛脑袋上。
额饰是凉的。
但流苏是热的。
垂在寥湛的眼睛前。
迷雾弥漫。
医生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
“一团火,沉进大海里,睡了个好觉。”
“什么?”寥湛没听懂。
“你听不懂,是不是?”
“对啊……”
隔了一会儿,医生才继续说,
“这些水雾,又温热又潮湿。这样很舒服,对不对?”
“好像是吧?”
寥湛觉得自己的脑子有问题才会听到这样的问话。
不过,热敷眼睛、后背和脖子,真的很舒服。
难道她身上的很多问题都是可以热敷解决的?
诊疗完毕。
又是刷刷写字声。
医生忽然问:
“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不太干净?”
“没有吧。”寥湛觉得莫名其妙。
“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太胖了?”
说话声夹杂在落叶般的婆娑声中,
“不够轻盈,纤细,洁净。不够闪光。”
寥湛愣住。
是的,有的。
离开黑烬滩,逐渐放弃了自我约束,任由自己朝着更轻松的作息表和胸无大志的状态滑落。
在原先的自己看来,这当然是不够轻盈、纤细、明亮的。
但是,这个老旧的判断标准该换一换了。
现在这样才是健康的。
正如,天涯草不可能独自赤裸裸了无牵挂地飘浮着存活。
而是需要一整个生境的支撑和维护。
“你要好好吃饭。和性格活泼的人一起吃。陪你来的那几个人就挺合适的。”
医生低下头,继续写字。
“好。”
寥湛走出诊所。
脖子和肩膀似乎轻松了一些。
今天陪她来的是伯尔林茜和川照。
今天,好像不如上次一样恍惚。
“走吧,”川照搂住寥湛的脖子,“玩飞盘去!”
“玩?”寥湛震惊。
“对啊,想不到吧,我学会了!”川照笑起来。
好吧。
这种事发生在川照身上,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寥湛坐在草地上,看着夜幕。
蓝绿色、霓粉色、藤紫色的飞盘。
像发光的水母一样摇摇晃晃浮上云端。
人群漫步。
孩童嬉笑。
寥湛想起赫梅蕾雅的话。
“你会走出来的。”
——我会吗?
在这样欢腾的惬意的时刻,她一点也不觉得快乐。
人群与她,像是隔着一层水。
或许还是能感受到快乐的。
但是,太微弱。
像水底下的一盏灯。
悠泊一进工作室就看到了花瓶。
“哇,你们这里怎么有这么漂亮的东西!”
她围着花瓶啧啧称奇。
“真漂亮啊。你们这一帮,除了野猴子就是工作狂,这个花瓶在你们这和进了贼窝一样。”
玻璃门忽然打开。
赫梅蕾雅拿着图纸走出来。
“这是我姐姐,悠泊。”
寥湛连忙介绍,
“这是我的同事和朋友,赫梅蕾雅。”
赫梅犹豫且斟酌,
“那……我就叫你悠泊吧?我好像比你年龄大。”
“管我叫‘姐姐’也行!”
悠泊笑嘻嘻地一挥手,
“我看你很年轻嘛!”
“抱歉抱歉,”寥湛急忙解释,“我姐姐喜欢开玩笑。”
“那咱们挺投缘的。”
赫梅蕾雅笑着眨一下眼,
“喝点什么不?”
“苍露白桃。加糖浆。”
悠泊毫不客气地点单。
赫梅蕾雅拿着饮料回来,笑盈盈地说,
“花瓶是我带的。好看吧。”
“真好看!”
悠泊喝了一大口冰果汁,
“哇,冰冰凉,好喝!”
“太好啦。”
赫梅蕾雅莞尔,俯视着沙发上的两人,仿佛她是她们的姐姐,
“你们继续玩吧,我去干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