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良知（个人存档勿入）》星望野

7、楼下的花子小姐

　　今日晚归时，又在楼下遇见了花子小姐。

　　楼下是一条老旧而漆黑的小巷。右边是前往其他小巷的窄路，中间是我家所在居民楼的通口，左边是一家小自助快餐店的后门。后门前有一口水井，我平常回家的时候，店里的男主人总在井边洗碗，许多井水便从褪红的大盆中漏出，所以周围的水泥地面总是湿漉漉的。

　　而由于今日回来太晚的缘故，男主人大概已经洗完了碗，并没有出现。连带那小小的后门也关上了，于是小巷里没有一丝光。

　　我回来的时候，电灯车前惨白的灯便充当了唯一的光源。而在这光源中，我又一次遇见了花子小姐。

　　花子她趴在水井边，顶替了男主人的位置。看到我来，便抬起一点头，眼珠在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光，而后又懒惰地趴下了。

　　我停完车后去买了支雪糕。再回来的时候花子连抬头看我都不愿意了，就在那自顾自眯眼趴着，一声不响。

　　她大概是一只田园猫，长得并不好看。头小小的，身子胖胖的，嘴很突出，侧边有一块黑斑，浑身是带黄的白，因为放养而发灰，四肢总在肚子下揣着，于是看起来像是方形。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一年前左右的时间。在我所居住的小县城里有许多只流浪狗，而猫却很少见。即使半夜总能听见它们婴儿般的叫声，但要看见它们的身影是极难的。所以当有这么一只猫出现在我家楼下时，我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只记得在一片阴影中，她是白色的，丑陋的，模糊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其他的我也不知晓更多，因为当我靠近时，她就飞快地钻入车库中去了。

　　然而之后她便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直到一个月多前左右的某日，她出现在水井边。

　　那时候还是夏天，故而当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天色还比较亮堂。我骑车到楼下，见到一只眼熟的猫，于是吃惊地瞪眼看她，而她也眯眼看我，这回没有跑。这时候小店的女主人从后门出来了，对她喊了一句“花子”！那猫便瞬间蹿进了后门里，不见了踪影。这也是我之所以知道她的名字的由来。

　　后来我便经常见到她。有时是在小摊的椅子上，有时是在垃圾堆的边角，更多的时候还是在那口井的旁边。她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就安安静静地趴在某地，看着过路的人，不大的眼睛眯起，偶尔有车灯经过，便反射出幽幽的光。

　　所以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她是谁家的猫。我第一次见她时，她脖子上便系着根红绳，大概是谁的家养，而后她便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再见面，她又在各家摊店上流连，身上脏兮兮的，依旧系着那根红绳。

　　但最有可能的，应该还是那家自助快餐店。一是因为她出现最多的地方是快餐店所有的井，二是店的女主人喊出了她的名字。

　　所以，她是一直就是店里养的猫、还是一月前忽然被收养、还是其实至今也并没有被任何人收养呢？

　　我觉得好奇，但又不想主动与人去问。花子就像我每天在好奇的每一件事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但我确实时不时会想起花子小姐。她在我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充当了某种盲盒的角色。今天回来时会看见她吗？她会在哪儿呢？她是会叫喊、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呢？

　　有时候也会想得更多，她几岁了？有没有生过小猫？她真的是母猫吗？

　　夜晚站在阳台的窗边时，我会听见婴儿般的叫声。或许是她，因为我从未在这一带见过别的猫；或许又不是，因为我从未听见她叫过。

　　花子小姐就像一团谜，匍匐在巷子里。无人关心她的过去，无人关心她的现在，也不会有人关心她的未来。

　　所以她叫或者不叫，也实在是件没有考究价值的东西。只有无聊到发闷的人，才会分出心神，想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来虚度光阴。

　　而我又忽而想起另一只“花子”，是在我初中的时候。那时我和每个女孩一样都想养一只猫，某日在回家时，正巧看见一只雪白的猫，咻地钻进车库里去。我于是心急，叫妈妈去帮我把她抓来，但妈妈最终是没有答应。

　　“花子”大概早就已经死了。在我面前的是另外一只“花子”。总有一天它也会死，届时或许会有另一只“花子”。

　　我分不清猫，也分不清人。我的脸盲实在害了我太多，导致我看见同事叫不出名字、看见领导打不出招呼。我一直被孤立在世界之外，虽然这孤立都源于我自身的缺陷。

　　但花子小姐是不同的。她允许我不认识她，允许我记错她，允许我不与她打招呼，允许我冷漠地走开，允许我不出手相助，允许我胡乱猜疑，允许我最终将她遗忘。

　　所以我想，我还是很喜欢花子小姐的。虽然我现在是正宗的狗派，但花子小姐在我心中，已经不完全等同于一只猫了。

　　这会我走到窗边，并没有听见猫叫声，倒听见某个母亲在大声呵斥她的孩子。中秋刚过不久，天上月依旧很圆。我又看向对面涂红漆的建筑，那曾是一所初中，我就是在那上的学，我于是回想起那时的老师与朋友，想起自己当过物理课代表，考了三年年级第一。后来它被改建成了小学，我于是回想起去年某天的傍晚，一个小女孩拉着我的手，想我陪她去教室里拿书，我问她你该怎么进去呢，她便说她保管着锁，还给我讲她成绩如何好、老师如何喜欢她。

　　我早已忘记她的长相了，只记得似乎有一条白色的碎花裙。她好像是花子。她再长大几年，或许会变成我。变成另一个花子。

　　你说为何世界要创造出空间与时间呢？使人们相遇了又要离别，对视了又要遗忘。

　　花子小姐是一只很不起眼的猫，我也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我们于某一瞬出现在另一双眼角的余光里，而后消失不见，甚至不会泛起一丝涟漪。

　　世界匆匆忙忙，我常以为是许多影子在时光的河流中行走。有些影子或许更加绚烂，但终究只是一瞬，总也要被淹没。这河流到底是由许多黯淡的花子小姐汇成的，她们时而交叠，时而冲散，你追我赶，前仆后继，终于相忘于江湖。

　　楼下的花子小姐大概某一天就会消失不见，或许就是今天。

　　我并不在意。因为我已经与无数人见过最后一面了，何况是只家养的野猫呢。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晚。过完了中秋，依旧维持着三十六七度的高温。心绪与皮肤一样燥热，总是骚动地想做点什么，等待不会来临的东西，喜怒无常，心无定所。

　　这一切会有尽头吗？

　　花子小姐，你最终又会在何处停留？

　　我又何时才能停止漫无目的的幻想？

　　宇宙的熵增若无法停止，会有那么一天，一切的排列组合回到原点、使我抬头再看见那片星空、低头再看见自己曾经天真的倒影吗？

　　谁能来回答我呢？我不想成为花子小姐，但我终究只是花子小姐啊……

　　啊等等，写到这我才想起来，女主人当时喊的并非“花子”，而是“花花”，这实在是很不哟西、非常八嘎的事！

　　2025.10.11
　　记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