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良知（个人存档勿入）》星望野

6、我本来没有妻子

　　今日听王德峰教授的课时，也照惯例昏昏欲睡。但有时也听到一两个妙点，而忽然惊醒。其中一次，便是听王老教授讲到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时，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本来没有妻子”。

　　这故事我之前就曾听过，这里不妨再摘抄一遍原文。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至乐》）

　　之前听到这故事时，我很快便将它遗忘脑后。因为其中气来气去，实在玄之又玄、晦涩难懂。我古文学得不是很好，非得借助翻译，否则不能理解。然而看了翻译，也还是上句难接下句。费劲钻研来，大概意思是庄周妻死后，讲道他的妻子本来没有形体，只是一团气，气息变化而有了形，形体变化而有了命，如今死了，只是又回到了一团气，就和四季变换一般自然，故而不必感到悲伤。

　　讲的应当是庄子乃至道家顺应天道的生死观罢？而今日睡意朦胧中忽而听到王老教授那句“我本来没有妻子”，却蓦然想到其中寓意或许不止是生死那般浅薄。

　　世间万物，无非是从“无”，而到“有”的过程。我不想在此讨论这掌控万物存在的是主、是神、是道、是理、还是心等等，只说用双眼的直观而见，万物确实最初是没有的。我所有的一切，生命，物件，荣誉，亲情，友谊，善意，最初都是没有的，都是后天而得的。有些是我自己的赚取，有些是他人的施予，但无论如何修饰，最初都是没有的。

　　所以说啊。

　　我本来没有妻子，又为何为妻子之死而悲恸？

　　我本来一无所有，又为何为得而复失而惆怅？

　　我过去得到的太多，以至于迷失，以为这些本就该是我有、谁也不许夺走的东西。就连运气也要蛮横地霸占，言道这是我应得的运气，命里的必然。故而失去时怨天尤人，一会是记恨他人的抢夺，一会是埋怨自己的无用，一会是嫉妒无关者的未失去。我这多少年人生就淹没在对得的理所当然，与对失的难以释怀中了。

　　但我今天才想起来，我本来没有妻子。

　　我想我将会有更多的失。如今我有的物件，总有一天会百无一用；如今我有的成就，总有一天会被人超越；如今我有的亲人，总有一天会与世长辞；如今我有的友情，总有一天会淡于琐世。

　　在写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开始发闷。可我本来，也没有这些东西啊，又为何要觉得难受呢？可我毕竟不是庄周，我的境界还差得远呢。

　　我好像才发现，我并没有真正地失去过什么东西。我至今还躺在过往的功劳簿里享受，至今家人都还健在，至今还与朋友保持着联系，我真正的“失”，还未来临呢。

　　这真是可怕的事，不是吗。

　　既然要将我妻子夺去，又为何要使我有过妻子！

　　正所谓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庆幸于我于未失去时读到庄周，听到王德峰，于是早早开始思索这个话题。日前虽无以释怀，但大抵总有一天，能够参透其中一二。届时再遇大起大落、大得大失，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哭天抢地罢。

　　那便真是人生之大幸事一件。

　　2025.10.09
　　记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