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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兴岭张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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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机坪被一片疯长的绿草温柔吞噬。细密的草叶顺着地面的微小坡度铺展,其间点缀着几株倔强的狗尾草,风过时便簌簌地蹭过停机位边缘褪色的黄线。锈迹斑斑的地锚嵌在草丛深处,金属表面爬满暗绿色的苔藓,与草叶的鲜绿交织出时光的纹路。
远处几架蒙着银灰色防尘布的私人飞机静卧其间,布面被风吹得鼓起褶皱,边角处磨损的纤维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偶有几只麻雀落在布面上啄食。草叶上的露珠还未完全蒸发,折射着清晨的霞光,将冰冷的停机坪边角晕染出几分生机与慵懒。
这是民航停机坪的一处边角——私人飞机停用场。
胖子喉间先滚出半声闷响,跟着像被火炭烫了似的蹦起来,巴掌在大腿上拍得脆响:“我去!”他圆眼睛瞪得溜圆,手指着远处停在草坪上的银灰色飞机,脑袋却猛地转向浣羽,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亢奋,“啥意思?你昨儿说打飞的过来,合着是真开了架飞机来!这也太TM阔气了!”
浣羽闻言抬眼时眼尾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弧度,“张家有自己的航空工厂和制造技术,这是自家造的机型,调过来用再正常不过。”她顿了顿,指尖在登机梯扶手上轻轻敲了下,“再说,我成长老了,族里的资源本就能随时调用。吴邪说有急事找,总不能让你们等我坐高铁到吧。”
“够义气!”胖子当即竖了个大拇指,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往飞机那边挪,眼睛里的光比机舱舷窗还亮,“这机型我认识,十人座的私人机,里头肯定有小吧台!张家连驾驶员都是专属的?还在机场有指定停机坪,这排面,啧啧……”
踏上舷梯时,金属踏板传来轻微的弹性。机舱内铺着深棕色地毯,座椅是柔软的真皮材质,壁柜里整齐摆着玻璃杯、饮料酒水。
浣羽随手将外套搭在旁边座位上,指尖按了下控制面板,舷窗遮阳帘缓缓降下,“我们现在飞兴岭,是张家族群在东北的聚居区,表面看是座普通工业城,里头藏着不少东西。”
吴邪闻言抬头:“我之前查资料,没听说张家在东北有产业。”
“是没对外说过。”浣羽指尖划过舷窗上的家族徽记,声音沉了些,“你们该知道,张家人普遍长寿,族里现在还活着几位民国时期的前辈,当年就是搞机械制造的,手艺到现在都没过时。钢铁制造业是我们的老本行,后来跟国家军工合作,才专门批了这块地,既能做民用设备,也能接些特殊订单。”
张家的祖地早成了族谱上褪色的墨痕,几支族人像被风吹散的种子,落在天南海北的陌生土壤里。但有一些张家人留在了东北,攥着骨子里“抱团”的劲儿,便自然而然聚集在了一起,在黑土地上扎了根,仍沿用家族的规矩和模式。
日子久了,土坯房连成了片,院墙上的家训越刷越亮——“互助”两个字被雨水浸得发深,却没半点模糊。晨起时,各家烟囱里的烟都往一处飘,混着豆浆香和劈柴声;傍晚收工,男人们蹲在晒谷场边唠农事,女人们围着灶台传腌酸菜的方子;连孩子都知道,敲开任意一扇门,都能讨到热乎的贴饼子。
后来外乡人也来了——逃荒的山东汉子、闯关东的手艺人,只要愿意守着“遇事搭把手”的规矩,张家便肯让出半块宅基地。有人带来了编筐的手艺,有人会修马车,泥草房渐渐换成了砖瓦房,村口还多了间杂货铺,掌柜的是外姓人,却总在账本里记着:“张家婶子代垫盐钱五文”“李家兄弟帮修屋顶,欠工一日”……渐渐的这个生活区就越来越大了。
解雨臣忽然放下手中的水瓶,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瓶上轻轻摩挲,目光落在浣羽脸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你多大了?”这话一出,机舱里瞬间静了下来。
吴邪手里的水杯顿在半空,胖子刚塞进嘴里的糖都忘了嚼,眼睛瞪得比刚才还大,立马凑过来:“对啊!你这身手,还有刚才说的‘成长老’,不会真有百岁高寿了吧?我前儿还叫你妹子,这不是占你大便宜了吗!”
浣羽被他那副紧张的模样逗得噗嗤笑出声,眼尾弯起,“我是自然年岁,比你小几岁。不是谁都能有小哥的‘青春永驻’,张家人大部分都是自然生长,不过是较为长寿罢了。”
解雨臣眉梢微挑,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你的身手和内力,跟这个年纪可不太符。寻常练家子,就算从小习武,也到不了你这水准。”
“这是我们冷泉一脉的优势。”浣羽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搭在膝头,“我们这脉的孩子从出生起就养在族里的冷泉边,每天用特制的草药汤泡澡,饮食里也掺着滋补的药膳,身子骨打小就比一般人结实。内力修炼更是有专属的功法,不用像外头那样一点点攒,进境自然快些。”
胖子听得眼睛都直了,搓着手凑过来,语气里满是期待:“那胖爷我这后天补补还来得及不?不用跟你一样厉害,能多扛两箱装备就行!”
浣羽看着他那副急切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想补也成,就得先改姓,把名字添进我们家族谱里——毕竟这些资源,只给张家人用。”
私人飞机的起落架刚在张家专属机场的停机坪上擦出轻响,舱门便带着一股高空特有的微凉气流向外敞开,瞬间卷走了舱内最后一丝沉闷的暖意。
胖子率先挤了出去,圆滚滚的身子撞得舱门滑轮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他的皮鞋尖刚沾地,还没来得及稳住晃悠的身子,目光就像被烧红的磁石吸住的铁钉,“嗖”地一下直勾勾钉在不远处——两辆墨色的公路坦克正趴在阳光下,车身线条冷硬得像淬了火的钢刀,轮毂上还沾着星点未擦净的尘土,反倒添了几分野性。
“哎哟!我的亲娘嘞!”胖子的嗓门瞬间拔高。他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行李往地上一扔,早已三步并作两步扑了过去,肥厚的手掌按在公路坦克冰冷的外壳上,像抚摸绸缎似的狠狠摩挲着,指腹蹭过车身涂层时,还能感受到金属特有的凉意在掌心蔓延。
那股子亲热劲儿,活像是见了阔别十年的老兄弟。他甚至把头微微低下,脸颊贴在冰凉的金属上轻轻蹭了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机油味,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扯着嗓子嚷嚷:“这玩意儿!光看着就带劲!胖爷今天必须开一把!谁都别跟我抢!”说话间,他的手已经摸到了车门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浣羽站在机舱口,看着胖子这副模样,嘴角噙着一丝淡笑,转头对候在公路坦克旁的司机轻轻点了点头。
司机立刻会意,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递向胖子时,指节都在微微发颤,钥匙串上的金属挂件晃悠着,差点从指间滑落。递完钥匙,司机像是怕被胖子拉住追问,头也不回地往远处的值班室跑,跑两步还忍不住回头瞟一眼,那眼神里满是“惹不起”的慌张。
浣羽终于没忍住,低笑出声。
“来来来!小哥,天真,你们谁跟我一块儿?”胖子捏着钥匙,得意地晃了晃,最后干脆一挥手,“得了,花儿爷,瞎子,跟胖爷走!咱仨开一辆,让他们俩跟浣羽凑一队去!”
解雨臣挑了挑眉,没反驳,只是顺手把搭在臂弯里的外套往上提了提,黑瞎子则勾着唇角,墨镜下滑了些,露出眼底戏谑的光,跟着胖子往其中一辆公路坦克走去。
另一辆公路坦克旁,浣羽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吴邪犹豫了两秒,也拉开副驾的门坐了进去,刚系上安全带,就见张起灵从车后绕过来,动作利落地拉开后排车门,无声地坐了进去,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车里一时安静,只有远处胖子兴奋的嚷嚷声隐约传来。
吴邪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卡扣,忽然侧过头看向浣羽,眼底满是探究——他那点细腻敏锐的心思,这会儿全被勾了起来。“浣羽,我问你,”他压低声音,“刚才那司机怎么跟见了鬼似的?胖子有这么吓人吗?”
浣羽正调整着后视镜,闻言动作顿了顿,“不是胖子吓人,是一会儿,他恐怕要被吓到。”
“被吓到?”吴邪眼睛一亮,兴致瞬间提了起来,身子往前凑了凑,“什么情况啊?具体说说!别吊我胃口啊!”
浣羽偏过头看了吴邪一眼,嘴角勾着神秘的弧度:“这么说吧,你们的故事在我们家地界广为流传,热度很高。先卖个关子,一会儿到了地方,你亲眼看着就明白了。”
不远处,解雨臣看着浣羽那辆公路坦克缓缓启动,手指无意识地转着指尖的戒指,忽然侧过头,凑到黑瞎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了几句。
黑瞎子听完,原本带笑的脸瞬间变了变,墨镜后的眼睛微微睁大,嘴里发出“嘶”的一声,连连摇头,那副“这事儿可不小”的唏嘘模样,全落在驾驶位的胖子眼里。
“哎!你俩嘀咕啥呢?”胖子探出头,粗声粗气地问,“我刚才可听见‘胖子’俩字了,是不是在商量跟胖爷有关的事?赶紧说给我听听!别偷偷摸摸的!”
公路坦克碾过最后一段山路,眼前的景象骤然开阔——青瓦木楼依山而建,挂着红灯笼的长廊蜿蜒其间,张家族人穿着深色布衫站在村口,见车队来,立刻涌上来卸行李、递热毛巾,热闹得像过年。
“可算盼着你们来喽!”一道清亮的东北腔刺破喧闹,人群自动分开条道,一个穿黑色劲装的姑娘大步流星走过来,身高近一米八多,扎着高马尾,露在外面的小臂线条紧实,手里还拎着个酒壶。她是现任张家族长——张萌,这名字跟她的模样有点不符,她本人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彪悍。
可谁也没料到,张萌走到坦克旁,目光扫过解雨臣和黑瞎子,最后竟死死黏在刚下来的胖子身上,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哎哟!这就是传说中的胖爷吧!”她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胖子的手腕,那力道让胖子“嘶”地倒抽口冷气,“我跟你说,我早听人讲你倒斗的事儿了,那叫一个威风!特别是你扛着枪突突粽子那段,我听一次热血沸腾一次!”
胖子被她抓得动弹不得,看着眼前这姑娘虎视眈眈的眼神,刚才开公路坦克的嚣张劲儿全没了,结结巴巴地说:“姑、姑娘,有话好好说,先松手成不?我这胳膊还想留着吃饭呢!”
张萌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松开手,却又顺势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胖子晃了晃:“对不住对不住,太激动了!走,我特意备了接风宴,今天必须跟你喝几杯!”
说着就拽着胖子往主宅走,胖子想躲,却被她铁钳似的手牢牢攥着,只能回头冲吴邪他们挤眉弄眼,满脸“救我”的绝望。
接风宴设在主宅的大院里,长桌上摆满了炖山鸡、烤野兔、腌肉干,还有一坛坛封着红布的米酒。
张萌拉着胖子坐在主位旁,刚坐下就给胖子满上一大碗酒,酒液晃悠着差点洒出来:“胖子哥,这杯我敬你,我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就把碗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碗,还亮了亮,“该你了!”
胖子看着碗里的酒,咽了口唾沫:“姑娘,我酒量一般,要不咱换啤酒?”
“那哪儿行啊!”张萌眼睛一瞪,又给胖子满上,“咱张家人待客,就得喝这个!你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说着还拿起酒壶,大有胖子不喝就直接灌的架势。
胖子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端起碗,皱着眉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疼,刚想放下碗,就被张萌又劝了一杯。
这边胖子被灌得晕头转向,那边吴邪正坐立难安。几个穿着碎花布裙的张家小姑娘围着他,眼里闪着星星,手里攥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红着脸把信往他手里塞。
小姑娘:“吴邪哥哥,这是我给你写的信,你一定要看啊!”
另一小姑娘:“我听说你去过好多地方,能不能给我讲讲西沙海底的事儿?”
又一姑娘:“还有塔木陀雨林遇蛇的事儿。俺们村里的好多姑娘可喜欢你了!”
吴邪手里攥着好几封情书,脸上红得发烫,想拒绝又怕伤了姑娘们的心,只能干笑着点头:“好、好,我一定看,谢谢你们啊。”
吴邪偷偷抬眼看向坐在旁边的张起灵,想要求救,却见张起灵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菜,仿佛没看见他的窘境,只有嘴角那一丝极淡的笑意,暴露了张起灵其实在看热闹。
解雨臣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酒杯,看着被灌酒的胖子和被情书包围的吴邪,笑着对黑瞎子说:“早知道接风宴这么热闹,我就该多带点醒酒药来。”
黑瞎子晃了晃墨镜,笑着接话:“要我说,热闹还在后头呢,你看张家族长那架势,今天不把胖子喝趴下,是不会罢休的。”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哐当”一声,胖子手里的酒碗掉在桌上,他晃了晃脑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嘴里还嘟囔着:“不行了……胖爷……栽了……”话没说完,就“咚”地趴在桌上,彻底醉了过去。
张萌看着醉倒的胖子,满意地拍了拍手,又拿起酒壶,转头看向吴邪:“吴邪兄弟,胖子倒了,该你了!咱再喝几杯!”
吴邪看着张萌递过来的酒碗,又看了看手里的情书,瞬间觉得头比胖子还疼。
酒气在张家老宅的堂屋里蒸腾,混着烛火的暖光漫出窗棂。
吴邪早撑不住,半边脸埋在雕花八仙桌的木纹里,手指还虚攥着半只空酒杯,呼吸间满是没散开的酒气。
他身旁的解雨臣更狼狈些,原本一丝不苟的发梢垂落几缕,沾在泛红的耳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像是还在数酒桌上的空坛子,眼神却早失了焦点。
黑瞎子最是不老实,墨镜滑到鼻尖也没管,靠着椅背哼哼唧唧地晃腿,嘴里断断续续飘出几句跑调的戏词,桌角还滚着他喝空的最后一只白瓷碗。
满屋子醉倒的人里,唯独张起灵没沾半滴酒。他立在堂屋门槛边,墨色衣襟扫过冰凉的青石地,目光先落在吴邪埋着的侧脸,又扫过解雨臣垂落的发,最后停在黑瞎子晃悠的膝盖上,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屋外的山风卷着松针的气息进来,他才转身走到院子中央,抬头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影——夜色把山尖晕成浓墨,只有几颗星子缀在墨色里,倒让这片山既像记忆里某个模糊的片段,又陌生得让人心头发沉。
“小哥以前来过这里的,要四处转转吗?”浣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张起灵没回头,只是目光又飘回堂屋,那里映着屋内晃动的身影,隐约能看见吴邪动了动肩膀。
“放心!”浣羽连忙补了句,声音里多了些笃定,“张家楼的守卫都在暗处盯着,在这里谁都动不了他们,我也会守在屋里。”这话像落了颗定心丸。
张起灵终于收回目光,朝浣羽淡淡点头,下颌线绷得没那么紧了。
下一秒,他足尖轻轻点在青石板上,身形如一片被风卷起的墨色纸片,没带起半分声响,转瞬就隐进了院外的黑夜里。山风掠过他方才站过的地方,仿佛还留着他的气息——或许他是想循着山间的石径,找一找当年自己踩过的脚印;又或许是想在某个被遗忘的崖边,寻回一个刻在记忆深处的坐标。
山风裹着湿冷的水汽,往张起灵衣领里钻。他踩着覆着薄苔的石阶往上走,鞋底碾过枯松针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倒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响动。
转过一道弯,前方忽然透出片微弱的灰白——是块嵌在崖壁里的旧碑,碑面被风雨蚀得坑坑洼洼,仅存的几个篆字歪歪扭扭,像被岁月揉皱的纸。张起灵抬手抚上碑石,指尖触到的凉意顺着指骨往心里漫。指腹划过一个模糊的“张”字时,脑海里忽然闪过片零碎的画面:年幼的自己跪在碑前,身后是族人沉重的脚步声,风里飘着松烟的味道。他顿了顿,指尖又往下移,在碑底摸到道浅痕——那是个极小的“起”字,刻得歪歪斜斜,像是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
再往上走,林子里忽然跳出团暖黄——是棵老松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间挂着个破旧的竹篮。张起灵站在树前,目光落在竹篮的提手上——那里缠着根红绳,绳结是他小时候常编的样式,松松散散,却没断。风一吹,竹篮轻轻晃。他抬头望了望树顶,月光从枝桠间漏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
夜风裹着山林特有的湿凉,正沿着张家老宅的青瓦檐角漫进来,院里那棵百年老树上簇满了花瓣,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甜香。
这份静却没撑多久,远处林子里突然炸响一声突兀的叫嚣,紧接着是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踩过枯枝败叶的脆响顺着风飘来,最后,一枚烟火弹“咻”地划破墨色夜空,在头顶炸开一团刺眼的橙红,把老宅的青砖地照得亮如白昼。
屋里的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张萌跌跌撞撞地窜出来,月白的衬衣袖口还沾着半盏晃洒的酒渍,脸颊泛着酒后的潮红,连眼神都带着点未散的酒劲。她一眼瞥见站在院心的浣羽,对方正仰头望着烟火弹炸开的方向,衣袍被夜风吹得贴在身上,指尖还夹着片刚落下的花瓣。
“什么人?”张萌的声音带着点沙哑,酒气混着话一起吐出来,脚步还晃了晃才站稳。
浣羽收回目光,声音淡得像风:“张起灵。”
“拦也拦不住?”张萌眉峰一挑,酒劲似乎更盛了些,抬手抹了把脸,语气里添了几分厉色,“试试!让那帮崽子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实力——把他们引到后山那片乱石坡去,让他们在山里追得连摔几个大跟头,摔疼了才知道自己身手有多差!”
“能在林子里发现人踪,已经很不错了。”浣羽垂着眼,目光扫过院角那丛修剪整齐的竹,语气没什么起伏。
“喂,你这个长老是怎么当的?”张萌顿时急了,往前迈了两步,声音也拔高了些,“一点不管事!这就不错了?边儿都没有!”她手指着林子的方向,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敢情你自己厉害了,看谁都能体谅?当年咱们一起训出来,天不亮就扎马步,冬天下河摸鱼练憋气,吃的这些个苦,连监训长老都揶揄咱们——‘比野狗还能熬’,现在这帮崽子连咱们当年一半的韧劲都没有!”
浣羽抬眼看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调侃:“你这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开始感怀当年了?早了点。”她顿了顿,语气缓了些,“你是张家族长,威严得够,对后辈严厉些也无可厚非。我呢,又不常在族里待,左右不过是个长老,得过且过吧。”
张萌的气似乎被这几句话磨掉了些,她踢了踢脚边的花瓣,转移了话题:“你要带他们回冷泉?”
“吴邪想去看看,”浣羽点头,“而且按规矩,张起灵这次回来,应该能见到大长老。”
“吴邪的想法太单纯,他能见大长老未必是件好事。他上杆子去,说不定人家挖了个坑等着‘埋’。说起你家大长老——”张萌突然皱紧了眉,语气里满是不耐,连带着骂人的话都冲了出来,“能不能让她别那么固执?老娘要是再忍不了她那套‘破规矩’,直接拆了她那几间木头屋子!让她去住山洞,看她还能不能端着架子!”
浣羽听着她的气话,倒没反驳,只是淡淡地说:“你都说她固执了,还劝什么?”她看着张萌瞪圆的眼睛,补了句,“你只管拆,只要拆完,你不用亲自去修就成。过得了长老会的关,毕竟现在掌事的,还是他们几个老人。”
张萌的气势顿时弱了些,她别开脸,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声音沉了下来:“我们虽然打小被那几个老家伙管束着,但现在不是大了嘛,也该当家作主了。那件事,你虽然一直极力反对,且那东西还是靠你冒险带回来的,但长老会……恐怕还是会坚持要接触张起灵。”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无奈,“我们做不了主。要我说,那些年代久远的玩意,找回来还真能有用?”
浣羽脸上的淡笑收了回去,眼神沉了下来,“我们作主是迟早的事,再等等。但我不希望张起灵再受伤。”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提醒他的——只要他不答应,长老会就算坚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张萌愤愤不平道:“长老会还有脸提,张起灵为张家已经做的够多了,早不欠张家了!”
远处的烟火弹已经灭了,山林里的脚步声也淡了下去,只有老宅院里的花香,还在夜风里静静飘着。这晚张家子弟在山里搜了大半夜,也没寻着人。张萌逮了这个机会,把他们训斥了一顿。
山风又起,远处传来几声夜鸟的啼叫。
张起灵几个起落,甩开了追他的人。这些个张家后辈,要是知道自己追的人是张起灵,一定比现在兴奋。不会因为跟丢了人,而有颓败感。
张起灵转身往山下走——他知道,堂屋里还有人等着,那些醉倒的呼吸声,比山间的旧碑和老松,更让他记挂。他刚跨进堂屋,就见烛火下有个人影动了动——是吴邪,正撑着桌子慢慢坐直,半边脸颊还沾着点木纹印,眼神蒙胧得像罩了层雾。
他看见张起灵,先是愣了愣,随后扯出个笑,声音哑得厉害:“小哥……你回来了?”
张起灵没说话,先走到桌边拿起浣羽备好的热茶。茶碗是粗陶的,握在手里温温的,他试了试水温,才递到吴邪面前。
吴邪抬手去接,手指碰到碗沿时晃了晃,张起灵便多扶了片刻,直到他握稳才松开。
“慢点喝。”张起灵的声音很轻,混着屋外飘进来的山风,倒让吴邪清醒了几分。
吴邪捧着茶碗小口啜着,目光却黏在张起灵身上。见他衣领上沾了片松针,便伸手去摘,指尖碰到布料时,还能感觉到山风留下的凉意。“你去山上转了?”他随口问,指尖捏着那片松针,在灯光下看了看,“这松针还挺绿。”
张起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松针,轻轻“嗯”了声。视线扫过吴邪没系好的衣领,伸手帮他理了理——吴邪喝酒时扯松了领口,风一吹,凉意在颈间绕。
张起灵的指尖碰到他的脖颈,吴邪几不可察地缩了缩,却没躲开,只是低头喝了口茶,耳尖悄悄红了点。
“他们还没醒?”张起灵扫过解雨臣和黑瞎子,前者还保持着捻袖口的姿势,后者的墨镜已经滑到了下巴上。
“没呢,”吴邪放下茶碗,打了个轻嗝,带着点酒气,“胖子彻底趴下了,要是这会儿醒了,该抢着要醒酒汤了。”他说着,忽然往张起灵身边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小哥,山上……有好玩的吗?下次咱们再去转呗,我也想看看你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张起灵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像是盛着烛火的光,沉默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吴邪又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眯起眼:“那我再歇会儿……等他们醒了,咱们吃点热的。”
张起灵没走,就站在他旁边,目光落在他渐渐平稳的呼吸上。灯火跳动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缠在一起。
吴邪刚眯上眼没一会儿,就被一阵“哎哟”声闹醒。睁眼一看,黑瞎子正扶着桌子直咧嘴,墨镜早不知滑到哪儿去了,眼尾还带着点宿醉的红。他揉着腰晃了晃,没留神撞到旁边的解雨臣,吓得赶紧伸手去扶,“得,花儿爷,可别跟我这醉鬼计较——这腰跟被张家人灌了铅似的,沉得慌。”
解雨臣本就被吵得没了睡意,刚撑着桌沿坐直,就被黑瞎子这一下撞得肩膀晃了晃。他抬手把垂在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瞥见黑瞎子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怎么,昨晚抢着喝的时候,没见你喊沉?”
黑瞎子一听,立刻摆出副委屈样,伸手去够桌角的茶壶,倒了杯茶水猛灌一口,才咂咂嘴道:“那不是看张家小兄弟小姐妹们热情嘛——再说了,有花儿爷你在,我不得替你多挡两杯?”说着,他还挤了挤眼,故意把“多挡两杯”说得格外大声,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
解雨臣被他逗得轻笑出声,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哦?那我倒要谢谢瞎子你了——不过下次‘挡酒’,记得先看看自己的酒量,别最后还得我把你抬回屋。”
这话一落,连旁边假寐的吴邪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撑着桌子坐起来打趣:“我说瞎子,你这记性是被酒精烧没了?昨晚明明是你自己抱着酒坛不放,还说要跟张家人比谁能喝呢!”
黑瞎子被两人说得老脸一红,却还嘴硬:“嗨,那不是气氛到了嘛!再说了,要不是闷油瓶没下场,我指定能喝到他们服……”话没说完,他忽然瞥见站在门边的张起灵,声音瞬间低了下去,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那个……闷油瓶,你啥时候回来的?没听见我刚说的话吧?”
张起灵看着眼前闹哄哄的三人,眼底难得染上点浅淡的暖意,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方才听浣羽说,灶上还温着粥,正好端来给他们。
堂屋里的笑声还在继续,烛火映着三人的身影,连带着空气里的酒气,都变得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