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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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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六年,春。
京城尚带着料峭寒意,朱雀大街上却已是人流如织。三年一度的恩科在即,各地举子云集,茶楼酒肆间,随处可见身着襕衫、高谈阔论的文人墨客,为这座古老的帝都平添了几分躁动的活力。
在这些未来的“天子门生”中,一位名叫陆文的江淮举子,并不十分起眼,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他住在城南一家不算顶好、却也干净清幽的客栈“悦来居”里。与那些呼朋引伴、四处钻营的举子不同,这位陆文公子大多时候都闭门不出,偶尔露面,也是独来独往,神情疏淡。
他身量在男子中不算太高,却挺拔如竹,面容清雅,肤色略显苍白,仿佛久病初愈,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幽深,偶尔抬眸时,会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陆兄,今日‘文渊阁’有诗会,京中几位大儒都会到场,何不同往?”同住客栈的几位举子热情相邀。
陆文(陆祯)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唇角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疏离的浅笑:“多谢几位兄台美意,只是在下偶感风寒,精神不济,恐扰了诸位雅兴,便不去了。”
她声音清越,刻意压低放缓,听不出丝毫女气,只有一种温和的拒绝。
众人见她神色确有些疲惫,也不强求,寒暄几句便结伴而去。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陆祯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望向远处依稀可见的皇城轮廓。春日暖阳落在她脸上,却化不开她眼底沉积了三年的冰霜。
三年。
整整三年。
从那个诏狱风雪夜挣扎逃生,到在江南某个隐秘庄园里改头换面、学习男子的言行举止、苦读诗书策论……每一日,她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靠着胸腔里那一点不灭的恨意,才支撑着活了下来。
“陆文”这个身份,是她复仇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她需要一个新的、清白的、足以接近权力中心的身份。
恩科,是唯一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诏狱里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和霉烂气味。她攥紧了窗棂,指节微微发白。
张鹤成……陛下……
你们,可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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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之内,气氛肃穆。
森严的号舍如同蜂巢,密密麻麻。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紧张、或专注、或焦躁的面孔。
陆祯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一方狭小天地里,神情平静无波。面前的试卷摊开,墨已研好。当考题发下那一刻,她目光快速扫过,心中已然有数。
新帝登基不过六年,根基未稳,边境时有摩擦,朝中派系林立。此次恩科,与其说是选拔学问大家,不如说是寻找能为他所用、解决实际问题的干才。
她没有像大多数举子那样,急于引经据典,歌功颂德。而是略微沉吟,便提笔蘸墨,落笔于策论。
她以“漕运”切入,直指当下南粮北调过程中的积弊——官吏盘剥、损耗巨大、河道淤塞。笔锋犀利,数据详实,提出的改革方案更是层层递进,既有对旧制的批判,又有切实可行的新策,甚至在最后,隐隐指向了借此整顿吏治、充实国库的更深层意图。
字迹是专门模仿的男子笔法,筋骨初成,带着一股沉稳劲力,与她此刻示于人前的清雅外表略有不同,更显内蕴锋芒。
她写得很慢,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深思熟虑,既要展现才华,引起注意,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引来不必要的猜疑。
当最后一道考题答完,放下笔时,周围还有不少举子正在抓耳挠腮,苦思冥想。她轻轻吹干墨迹,合上试卷,安静地等待着收卷的时刻。
走出贡院时,外面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暖意。身后是如释重负或唉声叹息的举子们,而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殿试,才是真正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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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那日,悦来居门前锣鼓喧天。
“恭喜江淮陆文陆老爷!高中本科会试头名——会元!”报喜人嘹亮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客栈。
一时间,恭喜声、艳羡声、议论声四起。原本有些清冷的悦来居,瞬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陆祯在众人簇拥下走出来,依旧是一身素色襕衫,脸上带着得体的、略显谦逊的笑容,接过喜报,打赏了报喜人。她应对从容,举止有度,看不出太多狂喜,仿佛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陆兄真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日后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我等同窗!”
“会元公,今晚可否赏脸,由小弟做东,去‘醉仙楼’庆祝一番?”
面对汹涌而来的热情,陆祯只是微微拱手:“诸位抬爱,陆文愧不敢当。皆是陛下圣明,考官公允,陆文侥幸而已。至于宴饮,”她顿了顿,露出些许歉意,“殿试在即,不敢懈怠,还需静心准备,望诸位见谅。”
她理由充分,态度又诚恳,众人虽觉有些扫兴,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得再次恭贺一番,渐渐散去。
回到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热闹。陆祯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只剩下彻底的冰冷。她走到铜盆前,用冷水细细净手,仿佛要洗去刚才沾染的世俗喧嚣。
会元?不过是垫脚石而已。她要的,是站到那金銮殿上,站到那个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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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未亮,陆祯便随着新科贡士们,在礼官引导下,穿过重重宫门,步入那象征着天下权力核心的紫禁城。
琉璃瓦在晨曦中泛着金光,汉白玉台阶庄严肃穆,身着甲胄的侍卫肃立两旁,目光如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这些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才子们,也不自觉地屏息凝神,步履谨慎。
陆祯低垂着眼,跟在队伍中,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都曾熟悉。那飞檐,那斗拱,那宫墙角落里的海棠树……都曾是她作为陆尚宫时,日目所见。
物是人非。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现在,她是陆文,是新科会元,一个来自江淮、满怀抱负的年轻士子。
太和殿内,香烛缭绕,庄严肃穆。
贡士们按名次排列,跪拜,山呼万岁。
陆祯随着众人俯身,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她能感觉到,那高踞于龙椅之上的目光,正扫视着他们这些“天子门生”。
新帝,萧琰。
她曾经的“少主”,如今弑君篡位、双手沾满旧主鲜血的帝王。
“平身。”一个略显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贡士们谢恩起身,垂首侍立。
接下来,便是皇帝亲自策问。问题关乎边患与民生,比会试更加宏阔,也更为尖锐。
轮到陆祯应答时,她上前一步,依旧垂着眼,声音清晰沉稳,将早已烂熟于胸的策论,结合当前局势,娓娓道来。她不刻意卖弄辞藻,言辞务实,分析透彻,提出的方略既有远见,又不乏稳妥,引得几位阅卷大臣微微颔首。
她能感觉到,龙椅上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略长了一些。
就在她答完,准备退回队列时,一个身影,从皇帝御座侧后方的阴影中,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身着玄青色麒麟服,腰佩绣春刀,身姿挺拔如松。他并未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实质,落在了陆祯的身上。
那一瞬间,陆祯感觉自己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即使不抬头,她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锐利与探究。熟悉而又陌生,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审视和压迫感。
张鹤成。
他果然在这里。而且,看其站立的位置和服饰,显然比三年前更得圣心,权势更盛。
他认出她了吗?
陆祯的心跳骤然加速,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甚至带着一丝新科贡士面对天子近臣时应有的、恰到好处的敬畏与茫然。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所有的恨意与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冰封的火山。
她不能慌,不能露怯。这是战场,而她,已经没有退路。
张鹤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大约三息的时间,那短暂的一刻,却漫长得如同又一个三年。然后,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回到了皇帝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试继续进行。
最终,传胪唱名。
“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江淮,陆文!”
声音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
陆祯再次出列,跪拜谢恩。这一次,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高踞龙椅的帝王,以及他身侧那个模糊的身影。
“臣,陆文,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清朗,回荡在太和殿中。
新帝萧琰看着阶下这个年轻的状元郎,容貌清俊,才华出众,应对得体,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陆爱卿平身。”他难得地露出一丝浅笑,“望尔日后勤勉王事,不负朕望。”
“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陆祯再次叩首,语气恳切。
起身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御座之侧,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有了一瞬间的、极其短暂的交错。
没有波澜,没有惊诧,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墨色。
陆祯迅速垂下眼睑,退回状元应在的位置。
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到底认出她没有?
无论答案如何,从这一刻起,“陆文”这个名字,将正式踏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