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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永熙三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诏狱深处,渗骨的寒气混着霉烂与血腥的气味,凝成了实质,黏在每一寸潮湿的墙壁和污糟的稻草上。几缕微光从高不可及的气窗缝隙里挤进来,勉强照亮空中浮动着的、属于绝望的尘糜。

      陆祯蜷在角落的草堆里,身上那件曾经代表着她内庭女官最高荣耀的尚宫宫装,早已被鞭笞得褴褛不堪,凝固的血块将昂贵的布料与枯草粘连在一起,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牵扯着皮开肉绽的伤口,带来细密而持久的痛楚。

      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骨髓。

      比身体更冷的,是心。

      三天前,她还是掌管内廷典籍、歌舞乐宴,风光无限的陆尚宫,只因在为新帝整理前朝旧档时,无意间瞥见了一卷不该存在的起居注,窥见了那位刚刚踩着旧主尸骨登上帝位的新君,一段隐秘而血腥的过往。

      她甚至来不及分辨那卷记录的真伪,无形的罗网便已兜头罩下。“窥探帝秘,意图不轨”的罪名,如同跗骨之蛆,将她牢牢钉死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最底层。

      审问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刑具上的血锈叠了一层又一层。她咬紧了牙,不肯认下那莫须有的罪名,也不肯吐出半个无关的字。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新帝不会容许任何知晓他秘密的人活着。她只是不甘,不甘心就这样像一只蝼蚁般,被无声无息地碾碎在这污秽之地。

      寂静的牢狱通道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狱卒那种沉重而散漫的拖沓声,而是清晰、稳定,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皮靴叩击地面的声音,一步一步,由远及近,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敲打出令人心悸的节奏。

      陆祯混沌的意识被这脚步声一点点拽回现实。她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散乱黏结的发丝,望向那扇沉重的牢门。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锁链“哗啦”一声被打开,牢门吱呀作响地被推开,带进一股外面冰冷的、却相对清新的空气,也带进了一个人。

      那人逆着通道里微弱的火光站着,身形挺拔高大,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他穿着一身玄青色的织金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即使在幽暗的光线下,那身代表着天子亲军、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锦衣卫官服,依旧散发着不容错辨的威严与肃杀。

      当陆祯看清那张脸时,她几乎停止了呼吸。

      轮廓分明,眉眼深邃,曾是记忆中那个会在雪夜里对她腼腆微笑的少年郎,如今却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沉静,和深不见底的幽暗。

      张鹤成。

      竟然是他。

      那个她曾在御花园偏僻角落,从几个欺凌弱小的太监手中救下的落魄小侍卫。那个曾因职责疏忽被罚跪在风雪中,她路过时心生不忍,赠予他一碗热姜汤和一块暖手炉的少年。那个曾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地说“陆尚宫之恩,鹤成永世不忘”的张鹤成。

      如今,他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成了天子近臣,锦衣卫里的实权人物。

      而他来到这里,是作为审问她的一员?还是……来送她最后一程?

      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荒谬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她心底摇曳了一下。

      “张……”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被撕开,渗出血珠,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她自己。

      张鹤成迈步走了进来,靴子踩在潮湿肮脏的地面上,没有丝毫犹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深井,映不出丝毫光亮,也映不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

      他挥了挥手,跟随他进来的两名锦衣卫默然躬身,退了出去,并将牢门重新虚掩上。

      狭小、污秽的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尚宫。”他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招了吧。”

      陆祯怔怔地望着他,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他这三个字轻易掐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灰。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细微,却清晰。

      “招什么?”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表情变得扭曲,“招认我如何‘意图不轨’?还是招认我‘窥见’了陛下哪一桩……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的声音带着嘲讽,更多的却是无法言说的悲凉。

      张鹤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整。“拒不认罪,只会徒增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陆祯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比起……被人亲手推进这炼狱的苦,这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锁住他,试图从那片冰封中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张鹤成,你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值得你……值得你亲自来送我这一程?”

      “是因为当年那碗姜汤太烫,灼伤了你的尊严?还是那块暖手炉太沉,压得你……不得不找机会还了我这份‘恩情’?”

      她的质问,如同泣血。

      张鹤成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速度太快,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闪烁。

      “陆尚宫,”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下官职责所在,奉命行事。”

      “职责所在……”陆祯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的光一点点黯下去,最终归于死寂。她看着这个曾经需要她俯身才能对视的少年,如今已需要她仰视的男人,看着他一身荣耀的官服,看着他腰间那柄可能饮过无数人鲜血的绣春刀。

      原来,所谓的恩情,所谓的永世不忘,在权势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好一个职责所在。”她闭上眼,不再看他,声音低得仿佛叹息,“那你……便履行你的职责吧。”

      她不再指望了,也不再挣扎了。这世间,原来最冷的不是诏狱的寒,而是人心。

      张鹤成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闭目待死的姿态,看着她脸上交织的血污与绝望。过了许久,久到陆祯以为他已经离开时,他才缓缓上前一步。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文书,并非供状,而是一封已经写好的认罪书,上面甚至已经按好了鲜红的手印。

      “画押。”他将文书和一支笔递到她面前,声音低沉,“这是你……唯一能得个痛快的机会。”

      陆祯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那封早已准备好的“罪证”。原来,他连让她挣扎的机会都不给,连最后的清白都要彻底剥夺。

      恨意,如同毒藤,在这一瞬间疯狂地滋长,缠绕了她的心脏,深入骨髓。

      她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入轮回。

      “张鹤成……”她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带着淬毒般的冰冷,“今日之‘恩’,我陆祯……记下了。”

      “若有来世,我定要你,还有那金銮殿上的昏君……百倍偿还!”

      她伸出颤抖的、满是污血和伤痕的手,没有去接那支笔,而是直接用拇指,重重地摁在了那份认罪书的名字上。鲜红的指印,覆盖了原有的字迹,像一道狰狞的诅咒。

      张鹤成的目光在她摁下指印的那一刻,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那变化太快,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迅速收回了文书,转身,毫不留恋地向外走去。

      “明日,陛下大赦天下。”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她,说出了这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

      然后,他拉开牢门,身影融入通道的黑暗,脚步声渐行渐远。

      牢房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陆祯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僵在原地。大赦天下?呵……多么讽刺。在她认下这滔天罪行的第二天,天下大庆,而她,这个“罪人”,却要在黎明到来之前,被悄无声息地处置掉吧?

      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她蜷缩起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死亡,而是因为那蚀骨的背叛和恨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再次模糊,濒临冻僵之际,两个陌生的、穿着普通狱卒衣服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他们动作迅速而专业,一人将她扶起,另一人将一件带着霉味的旧棉衣裹在她身上。

      “陆姑娘,得罪了,我们带你离开。”其中一人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急促。

      离开?

      陆祯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清明。是张鹤成?他刚走,就有人来救她?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还是……另有隐情?

      不,不可能。他那冰冷的目光,那递上的认罪书,无一不在宣判她的死刑。这绝不会是他的安排。

      是了,或许是朝中还有忠于前朝的势力?或是她曾经无意中结下的善缘?

      来不及细想,求生的本能让她配合着来人的动作。她被两人半扶半架着,沿着一条从未走过的、更加隐秘潮湿的通道,离开了那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牢房。

      通道尽头,是一处荒废的院落,院墙塌了一半,外面便是乱葬岗。

      就在他们即将踏出院门的瞬间,身后骤然亮起了火把,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四起!

      “劫狱者在此!格杀勿论!”

      是锦衣卫!

      陆祯心头一紧。是陷阱?张鹤成故意放她出来,再名正言顺地格杀?

      她身边的两个“狱卒”反应极快,一人猛地将她推向墙角的阴影里,另一人拔刀迎了上去。

      “走!”推她的那人低吼一声,旋即转身加入战团。

      刀光剑影,鲜血飞溅。

      陆祯趴在冰冷的雪地里,看着那两个来救她的人在数倍于己的锦衣卫围攻下,很快倒在血泊之中。

      火把的光芒摇曳,映照着那些杀戮者冰冷的面甲。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那些锦衣卫在杀了人之后,却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迅速检查了尸体,然后如同潮水般退去,甚至没有一个人,朝她藏身的这个角落多看一眼。

      院子里,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和逐渐被新雪覆盖的尸体。

      陆祯趴在雪中,浑身冰冷,心却像是被放在烈火上灼烧。

      为什么?他们明明发现了她,为什么不动手?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钻入了她的脑海。

      张鹤成……他知道她会获救?他知道今晚的劫狱?他甚至……默许了这场“格杀勿论”下的疏漏?

      他亲手将她推入地狱,又在她即将彻底沉沦时,递来一根看似救命的绳索,而这绳索的另一端,是否连着更深的深渊?

      不,她不能再想下去。

      无论真相如何,她都“死”了。在诏狱里,在认罪画押之后,在今晚这场劫狱与格杀中,“陆祯”这个人,已经死了。

      她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踉跄着,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茫茫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身后的皇城,灯火辉煌,正在准备迎接明日的大赦与庆典。

      而她的世界,只剩下了无尽的寒冷,和一颗被仇恨浸透、亟待燃烧的心。

      三年后。

      江南,春雨初歇。

      一座精致的画舫内,一名身着月白长衫,做男子打扮的“公子”临窗而立。她身姿挺拔,面容经过巧妙的修饰,掩盖了原本过于柔美的线条,显得清雅而疏朗,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深处却仿佛蕴藏着永不熄灭的幽焰。

      她看着手中刚刚收到的,来自京城的密信。

      恩科在即,新帝求贤若渴。

      “陆文……”她轻轻念出这个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名字,指尖在窗棂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京城,我回来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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