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难安》余昭荣

13、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华美繁复的房间，顶天立地直通屋顶的书架里整齐码放着数不清的古籍，空气里弥散着淡淡墨香。不像会议室，却更像哪家大小姐的书房。
　　落地窗前摆着一张实木写字台，台上的保险箱打开一角，露出箱里光华灿烂的奇珍异宝。
　　写字台边坐着一对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少年穿着病号服，耳洞里只插了几根留置针剪的软管，身上一件硬物锐器也无，后背微微驼着，有些焦虑地无意识掐着右手中指上的茧子。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儿，又像一把蓄势待放的弓，或是见血封喉的刀。少女则穿着件半休闲的连衣裙，长发只用一根发带松松绾在脑后，表情极力严肃却又逃不开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远远望去，若不是少年身上的病号服，完全可以大赞一句“好一对金童玉女”。
　　窗外正逢日落西山，残阳染红了半边江水，抬眼望去炫彩夺目。
　　长生是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在秒针划过“12”、墙角自鸣钟开始振响的瞬间。
　　“弦大小姐，晚上好。”长生礼貌又不失疏离地同少女打招呼，他的眼神微微定在少年身上，转瞬又移开了，“请问这位是……？”
　　“我未婚夫，李也。”少女清脆利索地开口打断少年想说的话，转头狠狠瞪他一眼，把他张到一半的嘴手动闭上。
　　少年想起少女反复叮嘱他的“长生不是一般人，是帮你的仙人，千万不要造次得罪了仙人”，只能认命地眨眨眼，喉结轻微滚动，把心里话咽到肚里。
　　长生失笑。青梅竹马打情骂俏他见多了，这对也是一样的鲜活。他柔声鼓励“李也？不碍事，你说吧。”
　　“阿清——弦乐清！你应该是我小婶婶！”李也像被解除了封印，嘴皮子快过机关枪，他生怕少女再堵他嘴，急着辩解，“爸妈不是说让你跟我退婚、娃娃亲换跟李平安订吗？你怎么就是不同意呢？！我都已经这样儿了，只会拖累你！”说到激动之处，眼尾都有点泛红。
　　弦乐清神色一滞，旋即转向对面沙发里坐着的长生，求助似的看着他。
　　“仙长，他说的确有此事吗？真有李平安这个人吗？”
　　长生沉默着微微颔首。
　　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李也急促的呼吸声。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满怀期待的两个年轻人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只等来了长生轻描淡写的八个字。
　　李也的瞳孔骤然放大，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自己的领口，直到把自己勒到缺氧往后仰倒下去。
　　“阿也，放手！”弦乐清惊惶失态地扑上去掰他的手。
　　一时间乱作一团，废了好大功夫才把李也从自己手里解救出来。
　　李也仰面躺在椅背上，紫绀的面色渐渐回转。蓦地，他拍案而起，整个人凑到写字台前，双手扳着台面几乎要站起来，紧张急迫地逼问，“仙长，那他还会回到这个世界吗？你能不能把他带回来？要我出什么代价都……”
　　长生抬手打断李也说到一半的话，手掌微微下压隔空安抚情绪，语调依然平静温和。跟小孩子没必要置气，更何况孩子只是激动了点，也算不上没礼貌。
　　“好了好了。小友，你冷静些。我问过他，可他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我只能给他指条明路。”
　　两相对比，弦乐清明显看起来更正常些。她轻轻握住李也的手，指向台面上的保险箱，声音温柔，“我们明白了。多谢仙长。虽知道仙长不食人间烟火，但弦某只有这些俗物相赠，还望仙长不要嫌弃。”
　　随着箱里的金钗、玉镯一件件瀑布似的飞入长生袖中，长生的身影也在暮色中渐渐淡去。
　　人去屋空。
　　李也呆愣良久。
　　他的声音由小及大，浅浅咀嚼着长生引他发病的八个字，由喃喃自语逐渐扩大到同人对话的音量，最终一字一顿几乎接近吵架。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对！李也骤然起身，不管不顾地抓住弦乐清的肩膀，眼神里闪着狂热又迷乱的光。坚持数月之久的事情终于得到肯定——哪怕对方在旁人眼中也只是信者奉若圭臬、不信者弃若敝履的存在——但至少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了！
　　“阿清，仙长说……李平安不属于这个世界！说他只摇头不说话！那是不是就证明，李平安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不存在于你我生活的世界！——我的记忆没有错，阿清，我的记忆没有错！李平安真的存在！你们都不信我！”
　　正值青春期的少年，手上没轻没重，捏得弦乐清两边肩膀生疼。
　　比肩膀更痛的是心。
　　多久了？自打她这个未婚夫脑袋受伤——细细算来也有小半年了——就总疯疯癫癫神神叨叨，嘴里时常念叨一个没人听说过的名字。说是幻觉，却又说得条清缕析；说是现实，也未免相距甚远。
　　不说别的，就说他的祖父母李承璋和芃扶摇，两人就算早婚早育，又怎么会在明知上有政策且夫妻俩都年过四十的情况下再给他爹李平韫生个年龄差二十岁的弟弟？李平韫是怎么同意的？？就算李平韫同意，李平韫的夫人沈千山又是怎么同意的？？？
　　医生说病人状态不稳，不能受刺激，她也只能哄着劝着陪着，那点儿青梅竹马的少年情谊在李也时好时坏、时而发疯时而清醒的状态下惨白单薄到不值一提。
　　至于长生，请这位仙儿掏空了她整个首饰盒的家当，起先也只是因为见过长生能医死人、肉白骨，才斗胆求长生来帮她看一眼未婚夫。长生只听了描述就断言“这位小友身上因果太重，恕在下无能为力。”几番软磨硬泡，长生终于松口，应允帮她去找找李也口中的“李平安”，——也是李也心病的病根。
　　而长生带来的“李平安存在”的证据，叫她这个唯物主义者也开始动摇。她眉头一松，眼泪就掉下来。
　　“阿也，你抓得我好痛。”
　　李也慌忙撒手，被他捏过的地方泛起两块青斑。他自责又愧疚地用眼神细细描摹，“抱歉……我刚刚太激动了。要不要紧？我请张妈来帮你上药。”
　　保险箱里，只剩下一枝凤钗。
　　弦乐清不接话，拈起那支凤钗，无端地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