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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很不高兴认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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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虽说是凡夫俗子,倒也不算太蠢。”青年抚掌而笑,笑声清朗明快,穿过朗朗乾坤,直冲云霄,激起枝头几片枯叶落下。他抬手拂去落叶,眼神是李平安读不懂的悲悯与神性。“很不高兴认识你,我是长生。”
——李平安定定望着眼前自称“长生”的青年,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眼里心里只有海啸般汹涌、惊雷般接连劈落的记忆,摧枯拉朽般掠过一切、扫平一切、掩盖一切。
春日的温风伴着起早的蝉鸣,柔柔地像绸缎,盖过树荫下青梅竹马嬉戏的三个孩子。拖着两根细细麻花辫、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眉眼舒展,带着婴儿肥的小脸高高扬起,又骄又娇地对着两个身量相仿、打扮相似的小男孩“发号施令”:“我们来扮家家酒!我当妈妈,平安哥哥当爸爸,你当宝宝!”较为瘦高的孩子略带腼腆地笑着,默不作声,另一个小男孩倒不服气地抢过话头,“拜托,我才是跟你订娃娃亲的人耶,凭什么让他当爸爸!”
黑板、油墨味、空气中飘扬的粉笔灰……老师怒气冲冲地站在讲台上,黑板上横七竖八地写着几道竖式计算,底下坐着的学生全噤若寒蝉。随着“啪”一声,一份画着鲜红“59”,旁边歪歪扭扭签着“李平安”的试卷被拍在讲桌上,老师怒气冲冲地质问:“李平安,站起来!谁让你给别人试卷签字的?!”两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心虚地狡黠一笑,眯眯着眼缩着头冲对方连连拱手作揖,另一个无奈一笑,丢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理直气壮地站起来回嘴,“老师,他昨天问过您了,他说爸妈不在家可不可以让叔叔代签,您说可以。”引起班里一阵哄笑。
炽热的骄阳似乎连球场的塑胶地坪都要晒化,天热自然火气也大,争抢间起了摩擦,几句国粹对骂过,一只篮球就带着一句“小兔崽子打球不长眼——”猛猛砸过来,“干他!”“别跑!”等起哄声也随着满天飞。预料之中该整个砸到脸上的球被轻飘飘地一手接住,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带上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哟,虎哥好久不见,这是要干谁啊?正好,让兄弟也开开眼。”上一秒还气势汹汹的校霸气势瞬间矮了一截,满脸堆笑,一面说着“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啊三爷”一面给起哄的小弟两个脖溜子“都闭嘴!别给老子添乱!”一面带着自己的人急匆匆逃离现场。少年看着校霸落荒而逃,把护在身后的人薅出来,“借势,学着点。——怎么,上了初中,就不认我这个叔了?”
烟雾弥漫、乌烟瘴气的网吧。两颗毛茸茸稚气未脱的小脑袋凑在一起,半旧的校服与周遭噼里啪啦摔打键盘、张口就是国粹的环境格格不入,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该出现在这种环境的人。两人一边嘀嘀咕咕念叨着“实验高中实验高中实验高中……”,一边手速按出残影地狂点“刷新”按钮,直到“考生姓名:李也;一志愿录取学校:实验高中”的字样弹出,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欢呼,激动得一蹦三尺高。
地上倒着一辆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的山地车,四周零零散散地撒着泥土和碎瓷片,周边围了一圈人,事主焦虑地吸着烟在一旁踱步,电话里的“这里是江城市中心医院120——”的声音机械而又冰冷。少年脸上溅满血迹,煞气横生。他半跪半坐在地上,白色的校服下摆也被染得透湿发黑,冲着事主手里的电话气沉丹田地暴吼过“横塘路三十二号,有人被高空坠物砸伤了!报警啊蠢货愣着干嘛?!!!”又温柔得像变了个人似的,搂着怀里扯着他衣襟气若游丝求他“叔,救救我,我好疼,我不想死”的人一钱不值地安慰“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坚持住,救护车就快到了。”
弦、李两家会谈,弦氏集团会议室里,面对面坐着两排神色凝重的、各行各业的精英人物,墙角的地上,密密麻麻地堆满各色昂贵礼物。但他们此刻并不是什么商讨行业机密的“董事长”、“总经理”,而是一群为孩子婚事操碎了心的家长。少年的手指交叉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却很快被一片清脆的碎裂声盖过。“父亲、母亲,你们说这话简直是疯了!我是个人!我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说跟谁配种就跟谁配种!我的未婚夫是病了,但这也不是让我和他三叔订婚的理由!搞得好像古代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我根本就不喜欢李平安,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少女出离愤怒,把桌上的一色古董顽器尽数掀翻,眼泪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羞愤之下,她径直冲出屋门,起身时衣角勾住椅背,把少年拽了一个趔趄,连一句“对不起”都不屑于同他说,捂着脸大步流星地跑出去。少年却只是伸手拦住追出来的中年夫妻,苦笑“伯父伯母,阿清需要时间。”
“弦家大小姐离家出走”这件事可大可小,始作俑者的李家难逃干系,陪着笑脸说着好话四处找人,又是调监控又是打电话。足足折腾了一整天,少年终于在儿时老宅门前那棵合欢下找到哭累沉沉睡去的少女。她头发里藏着落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少年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少女睁开眼,看清少年的面容,第一句话就是“小叔叔,你也是来劝我联姻的吗?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喜欢你。”她刻意阴阳怪气咬重了“小叔叔”三个字,跟着未婚夫称呼对方,强调他们辈分上的差距,少年却只是替她拈去发间的花丝,情绪平和稳定得像零下三十九度的松花江,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掀起波澜。“没关系。阿清,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当然,你也未必喜欢阿也。所以我敬你忠义。我们这种人,生下来就背负着家族使命。商业联姻而已,喜欢是最无用的东西。他已经这样了,你如果觉得‘那个疯子的未婚妻’这个名头还算说得过去,我会尊重你的意愿。如果你觉得我说的还有点儿道理,我也不会让你做任何违背本心的事情,只是把你的联姻对象换一个名字而已。利害关系伯父伯母已经讲得很明白,我们只谈利益,不谈感情。”
还有一句话——
“没人能救我。三叔,你也救不了我。你是正常人,就别往这脏水里卷。”
——只有一句话。一句前因后果都被尽数抹去的话。
前尘过往,昭然若揭。还不够清楚吗,还看不清吗?
看不清。认不清。分不清!李平安拉开袖口,摸向腕上那两串珠子。珠串被拨开,他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三个被自己一刀刀刻下的、浓墨重彩的字
“救李也 。”
他已经想不起当初如何说服自己落下第一刀,也全然忘记疼痛与否,但他好像还能感受到滚烫的血顺着手臂手腕流动的“滴答”声、闻到空气里弥散的铁锈气、看到遮挡视线而不得不一遍一遍擦掉的鲜红。
“为什么不纹身?”他曾经这样问自己。
“家丑不宜外扬。”他依然这样回答自己。
当李平安放下袖子,再抬头看向长生,他的眼神就已经恢复了应有的平和、冷静和锋锐。他直直盯着长生,语气凝滞、平铺直叙,听不出悲喜。“好好的,他们小两口找我做什么?”
长生不作回复,轻推鼻梁上金丝边眼镜,又顺手捏碎发梢一片微黄的叶子,自顾自地扯开话题直入主题。
“你要回去吗?或者有什么话带给他们?”
碎叶落在猫头上,猫不耐烦地打了个喷嚏,甩甩头,又回头舔背上的毛,舔到油光水滑才罢休。
李平安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长生,良久,长舒一口气,一言不发,电影慢动作般几乎是一帧一帧地摇了摇头。
长生叹口气,御剑乘风而去。风里,传来声声回响“凡夫俗子,想要成事还差得远——没蓝寸步难行呐……往山对面走吧,那儿或许有你想要的。”
李平安踉跄着走出木棺,摊开掌心,里面赫然躺着一枚光华流转、不似寻常俗物的金色银杏叶。
四面环山,寂寥无人,山的“对面”又是哪儿?又是哪座山的对面?
他蹲下去想问问猫,猫根本不屑搭理,甚至都懒得叫一声,扭头躲过他伸到半道儿的手,转身就顺着一条不起眼的羊肠小道钻下去。
李平安想追,也确实就这样做了。他不知道猫能不能听懂他们谈论的事情,但他相信猫的第六感——两眼一抹黑抓瞎的情况下,有猫带路别管带哪儿去,总比自己瞎走强得多。
猫偶尔会回头看一眼,看到李平安跟不上,也会停下来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