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难安》余昭荣

11、弦乐清

　　山路曲折蜿蜒。起先半袋烟功夫就能走到头的村落，这次却每踏出一步就看见一遭日月更迭。
　　长发青年在前方大步流星地走，山间泥泞难行，常有树枝竹林挡道，他却如入无人之境，片叶不沾身。
　　猫在两人之间轻灵地来回窜跳，一会儿跃上枝头，一会儿又踩着李平安的肩膀蹬鼻子上脸。
　　李平安落在后面机械麻木地跟，空空荡荡匆匆忙忙像一只破破旧旧的傀儡。
　　就这样跨过山、走过河，停留在一片空荡。
　　那片空荡，已是一片焚后的焦土，无数盘根错节的树根凸出地面扭曲蜿蜒，死气盎然。青年环视一周，眼神尘埃落定在好似被旁人硬生生挖去一块的残根上。残根漆黑如墨，中心空腔依稀可见原本的木色，不大不小，恰恰能容纳一人站立，似一口立着的木棺。他轻推一把李平安，声音好似梦魇。
　　“进去，站那儿。”
　　李平安依言照办，垂手而立，表情懵懂虚无，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猫从李平安肩头跳落，跃到青年身后。
　　青年面无表情地抬手，引动周遭风云流转，把李平安和残根层层包围在愈发稀薄的空气之中。
　　李平安的头发和衣服在风中飘舞，清瘦得几乎没有厚度的身子也摇摇欲坠，所幸周遭焦木托扶，倚在木棺上也能勉强保持站立，倒也没有真的摔倒下去。
　　青年再度开口，声音轻灵空旷，比起先前的梦魇更像是在催眠。
　　“你再想一想，你真的是个疯子吗——只是一个疯子吗？只是一辈子困在村里，没有记忆，没有自我，没有过往，没有未来的疯子吗？你甘心吗？”
　　李平安如离水的鱼，张嘴大口呼吸着浅薄的空气，胸腔急促起伏，就连眼泪都逼出几滴，流过灰土遍布的脸颊，洗出瓷白的底色。
　　他感觉到了他自己——纵然记忆被清洗、过往被隐藏、爱与恨都不复存在，纵然是个疯癫守村人，纵然被世人不容，皮囊下仍有着挺直的脊梁、不屈的傲骨、少年的孤勇——这才是李平安，这就是李平安。
　　“我甘心吗？问得好轻飘飘啊！是，我当然不甘心，可那又能怎样？！这世道，——”李平安比黑曜石还要深邃的眼瞳里闪过一线清明，向来寡言，此时却说得激动，伸出一只手在面前划了半个圆，摇摇晃晃挣扎间，竟隐隐透出些天之骄子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这世道乱如狗、枉死怨灵满村走——”李平安仰头看向土黄色的天空，满眼写着悲悯，声音如泣如诉，颤抖着手伸出去，像要抓住什么，又像在抚摸什么。
　　蓦地，他缩回手，抱着头蹲下去，活像个被撕碎又揉成一团的纸人儿。“我只是个疯子。世道怎样，也不是我一个疯子说了算。这是现实，不是小说，没有‘言出法随’的‘言灵’。我……想不想做疯子，也只是个疯子。也只能是个疯子！”
　　“那你呢，你是谁？也是来看我这个疯子的笑话的吗？”李平安倚着焦木缓缓起身，嗓音平铺直叙中略带沙哑，脸上的泪痕已被袖子擦干，连泥带土地糊成一团更看不清面容，气场里却带着些微压迫感，不多，但足够震慑凡人。
　　猫舔了舔爪子，无聊地开始洗脸。
　　而事实是李平安根本不在意自己疯不疯，他只在意什么状态更有利于他做该做的事儿。曾经失忆疯癫着的李平安不在意，而今失忆清醒的李平安更不会在意。不管对面是谁，不管对方为什么把他拐到这儿来，只要不死，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儿。——当然死了更好，都没必要费心去解决了。
　　很遗憾，他面前这位，不是人。
　　青年并不理会他的质问，挥袖斩断李平安充满问询和打量的视线，继续保持温和平静地诱导，“先好好想想，你欠过什么账，又有什么人疯了似的满世界找你吧。——想明白了，你的这些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
　　嘴上说得毫无波澜，李平安却从中听出点儿嘲讽的意思。青年骂他笨呢。
　　他看到了过往，比正月里鹅毛大雪还要大片的回忆，铺天盖地地压将下来，如思念无声，却能把人生生压死。
　　那些回忆，甚至比雪片还要散碎、凌乱，一窝蜂一股脑将错就错横七竖八乱七八糟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地塞进他脑袋，震耳欲聋地在他耳边喧嚣着致死量的寂静。
　　大喜、大悲、大嗔、大怒、大怨。
　　就在李平安即将被这狂涌而来的信息流一口气压死之前，他听到了猫叫。
　　“喵。”
　　古书载：玄猫可通阴阳、见人所不能见，镇邪祟、驱煞凶。
　　这一声猫叫，把李平安从狂乱迷惘几近崩溃的边缘拉回。
　　猫坐在另一棵树上，好整以暇地与一枝新芽相互嬉戏，一眼也不看李平安这边。
　　李平安甩甩头，把那些杂七杂八的碎片甩回它们应该去的地方，随即在不断涌入脑海的记忆中拼命翻找。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渐渐渐渐被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串联起来。
　　“……弦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