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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吟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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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卷着咸涩的水汽掠过沙滩,却吹不散萦绕在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莱丝提娅依旧沉浸在莉吉尔念出她真名的喜悦中,银色尾巴无意识地拍打着浅滩,溅起细碎的水光。
她似乎觉得仅仅蹭蹭手臂还不够表达这种喜悦,又试图靠近,冰凉的手指好奇地触碰莉吉尔湿漉漉的鬓发,深蓝色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迷恋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占有欲。
莉吉尔微微偏头,躲开了那过于亲昵的触碰。她看着人鱼那双清澈得倒映出自己苍白脸庞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朋友……”她低声重复了这个词,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是她想当然了。用人类社会中那套复杂又疏离的关系去定义这条人鱼的行为,本身就是可笑的。
瑟莱丝提娅歪着头,似乎在努力理解莉吉尔此刻略显复杂的神情。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比划的动作——勾在一起的手指,代表着连接,代表着亲密。在她漫长的、属于深海的记忆里,这种动作,只存在于伴侣、血亲之间,意味着最紧密的纽带,意味着可以分享猎食区,可以互相梳理鳞片,可以……□□。
她并不理解人类语言里“朋友”这个词所包含的、那些微妙的、带有距离感的社交含义。她只知道,她想和这个身上带着伤痕和倔强气息的脆弱生物建立最亲密的关系。她想靠近她,保护她,将她纳入自己的领域。莉吉尔放走了她,每天都会来海边,会接受她的鱼,还会念出她的真名——这在她看来,就是接受了她的靠近,接受了这种纽带的建立。
所以,那个吻,是表达亲密的方式。拖她下水,是想要带她去更深的海域分享自己的世界。此刻的触碰,是确认归属的本能。
瑟莱丝提娅见莉吉尔没有进一步的回应,似乎有些不解。她发出一个轻柔的、带着疑问的咕噜声,然后再次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想要去触碰莉吉尔脸颊上那淡淡的红痕。这一次,她的指尖凝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凉意,带着她唾液里那奇异的治愈力量。
莉吉尔看到了她的意图,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
“不用。”她的声音有些生硬。她厌恶那种不受控制的、被强行治愈的感觉,那会让她想起那个令人晕眩的吻,想起自己的无力。
瑟莱丝提娅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流露出清晰的困惑和一丝委屈。为什么?亲近不是应该互相疗愈吗?她不喜欢看到莉吉尔身上有任何伤痕。
莉吉尔读懂了那份委屈,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跟这条人鱼根本无法用语言讲清道理。她叹了口气,放弃了解释的企图。她指了指地上那些鱼,又指了指村庄的方向,做了一个“拿走”的手势。
瑟莱丝提娅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她看到莉吉尔接受她的“礼物”,立刻又高兴起来,用力点头,尾巴也跟着晃了晃。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小小挫折,深蓝色的眼睛重新变得亮晶晶的。
莉吉尔弯腰,沉默地将那些沉重的海鱼捡起来,抱在怀里。冰冷的鱼身贴着湿透的衣裙,带来一阵寒颤。她必须回去了,再耽搁下去,父亲又会发火。
她抱着鱼,转身准备离开沙滩。
瑟莱丝提娅看着她要走,喉咙里发出一声急促的、类似挽留的低鸣。她迅速滑到水边,半个身子浸在海水里,眼睛紧紧追随着莉吉尔的背影。
莉吉尔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那道专注的、带着温度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背上,直到她走上通往村庄的小路,拐过那块巨大的礁石,视线才被隔绝。
怀里的鱼很沉,压得她手臂发酸。海风依旧很冷,吹得她浑身发抖。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这些足够让家里安静几天的鱼,又摸了摸自己已经不再刺痛的脸颊。
或许,这段危险的、不对等的关系,也并非全无用处。
她加快脚步,黑发在脑后晃动,绿色的眼眸里沉淀着算计、警惕,以及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好奇。
暮色渐沉,莉吉尔将那些肥美的海鱼带回那间压抑的木屋时,果然引起了震动。
老霍尔瞪着那些足够一家三口吃上三四天还有富余的鱼,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是贪婪的光。他没问鱼的来历——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有东西果腹,有东西换酒。他只是粗暴地将鱼分成两堆,一堆扔给角落里始终沉默的妻子,示意她处理,另一堆则明显是打算明天拿去换钱。
莉吉尔的母亲在处理那些鱼时,抬头飞快地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一丝极淡的担忧,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去,熟练地刮鳞剖腹。在这个家里,沉默是生存的法则。
莉吉尔安静地吃完自己那份寡淡的鱼肉,收拾好碗碟,便回到了自己那个阁楼上的角落。脸颊上被父亲掌掴的红痕在瑟莱丝提娅无意间的触碰下已经几乎看不见,但那种屈辱感却沉淀在心底,像礁石上的藤壶,顽固地附着。
她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听着楼下父亲逐渐响起的鼾声,还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海浪声,却没有丝毫睡意。白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翻涌——落水的惊恐,掌心下那不可思议的柔软触感,瑟莱丝提娅告诉她真名时那郑重的眼神,以及那双眼睛里对“亲密”毫不掩饰的渴望。
可是……
当她抱着那些鱼走回村子时,那些平日里对她或是鄙夷或是垂涎的目光,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因为她知道,在那片广阔而神秘的海域里,有一个强大的、只对她展露特殊关注的存在。这种感觉,像黑暗中握紧了一枚淬毒的匕首,危险,却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海浪的喧嚣和父亲的鼾声,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耳膜。
那不是普通的海风声,也不是夜行动物的鸣叫。那是一种……歌唱。
声音空灵、缥缈,旋律古老而奇异,带着一种非人所能企及的纯净与忧伤。它不高亢,却仿佛能直接渗入灵魂,在血液里引起共鸣。是瑟莱丝提娅。
莉吉尔几乎是立刻就从床板上坐了起来。她悄无声息地溜下阁楼,像一道影子般穿过熟睡(或醉倒)的父母身边,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月光很好,清冷地洒落在海面上,铺出一条碎银般的道路。海风比白天更凉,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她沿着熟悉的小路跑到海滩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瑟莱丝提娅半身浸在泛着月光的海水中,银色的长发像流淌的水银披散在光洁的背上,巨大的鱼尾偶尔轻轻摆动,搅动一池星月。她仰着头,望着天边的月亮,优美的歌声正从她唇间流淌而出。那歌声没有歌词,只有纯粹的音符,时而高亢如浪潮奔涌,时而低回如深海私语,带着一种原始的、撼动人心的力量。
莉吉尔放轻脚步,慢慢靠近,在距离几米远的沙滩上停下,抱着膝盖坐了下来。她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瑟莱丝提娅的歌声,与传说中引诱水手走向死亡的塞壬之歌不同,这歌声里没有魅惑,只有一种浩瀚的孤独和一种对月亮的古老倾诉。
瑟莱丝提娅注意到了她的到来。歌声没有停止,但她转过头,深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如同最珍贵的蓝宝石,映照着莉吉尔的身影。她的歌声微微变换了调子,少了一丝忧伤,多了一丝……欢欣和邀请。
她看着莉吉尔,眼神明亮,尾音微微上扬,仿佛在问:“你喜欢吗?”
莉吉尔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了膝盖。她不懂得音乐,渔村里只有粗野的船工号子和醉汉不成调的哼唧。但这歌声,让她那颗被现实冰封的心脏,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微弱的悸动。
瑟莱丝提娅唱完了一段悠长的旋律,停了下来。海面上只剩下波浪轻柔的拍岸声。她看着莉吉尔,忽然眨了眨眼,然后抬起手,指了指莉吉尔,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开口的动作。
莉吉尔愣住了。她……是想让自己也唱?
这太荒谬了。她莉吉尔·霍尔,怎么会做唱歌这种……这种毫无用处又矫情的事情?
她下意识地摇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瑟莱丝提娅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她没有放弃。她再次开口,哼唱起一段非常简单、甚至有些幼稚的旋律,只有几个音符来回重复,像是在耐心地教导。她一边哼唱,一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莉吉尔,尾巴轻轻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月光像碎钻一样落在她周围。
试试看。她的眼神无声地传递着这个信息。
海风吹拂着莉吉尔的黑发,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周围寂静无人,只有海浪和这条执着的人鱼。一种奇怪的冲动,在她心底破土而出。或许是因为这月光太朦胧,或许是因为这歌声太蛊惑,又或许,是她内心深处那从未被满足过的、对“非常规”的渴望,在此刻冒了头。
她极其轻微地、几乎听不见地,跟着瑟莱丝提娅哼唱的那个简单调子,哼出了一个音符。
声音干涩,微弱,甚至有些跑调。
瑟莱丝提娅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巨大的惊喜涟漪。她用力点头,发出愉悦的咕噜声,更加卖力地、清晰地重复着那段简单的旋律,引导着莉吉尔。
莉吉尔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一种近乎羞耻的情绪包裹着她。但看着瑟莱丝提娅那纯粹为她的一个音符而欣喜若狂的样子,那种情绪又慢慢消散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尝试,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也更准了一些。
一个笨拙地教,一个生涩地学。
简单的旋律在月光下的海滩上回荡,与海浪声交织在一起。莉吉尔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干涩微弱,渐渐变得稍微流畅了一些。她依旧不擅长这个,调子偶尔还是会跑,声音也放不开。
瑟莱丝提娅听着莉吉尔那不算动听、却无比真实的哼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她不再独自歌唱,而是开始用自己空灵的声音,和着莉吉尔那生涩的调子,像是在为她伴奏,又像是在与她共舞。
银色的月光笼罩着她们,一个黑发绿瞳的瘦削少女,一个银发蓝眸的美丽人鱼。
迥异的物种,无法顺畅沟通的语言,却在这一刻,通过一段简单而古老的旋律,奇异地连接在了一起。
莉吉尔哼唱着,目光落在瑟莱丝提娅那在月光下几乎发光的脸庞和鱼尾上。她依旧警惕,依旧算计着这段关系的利弊。但此刻,在这无人知晓的夜晚,她允许自己暂时放下那些沉重的负担,沉浸在这诡异而美妙的氛围里。
瑟莱丝提娅深蓝色的眼眸始终没有离开过莉吉尔,里面翻涌着满足、喜悦,和一种越来越浓烈的、近乎痴迷的占有欲。
她找到了她的陆地少女。她会教会她更多深海的事情,她会让她完全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