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刃鳞咏叹调》神原月

8、朋友

　　海风继续吹着，莉吉尔感觉身上的湿衣冷得刺骨，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人鱼立刻注意到了，她银色的眉毛微微蹙起，深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忧。她看了看莉吉尔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放在沙地上的鱼，似乎觉得这些还不够。

　　她摆动尾巴，向莉吉尔更靠近了些，近得莉吉尔能清晰地看见她银色睫毛上凝结的细小盐粒。人鱼抬起一只手，先是指了指自己，然后把手掌贴在胸口，做出一个缓慢起伏的呼吸动作，接着，她指向莉吉尔，又做出一个瑟瑟发抖的样子，最后，她伸出双臂，对着莉吉尔做了一个环抱的姿势，脸上带着询问的表情。

　　莉吉尔愣住了，她在脑子里飞快地解读这一连串动作。人鱼是在说……她（人鱼）是温暖的，而莉吉尔很冷，所以……她想抱抱她，给她取暖？

　　这个解读让莉吉尔耳根有些发热。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想要后退，维持自己那早已习惯的、与人保持距离的壁垒。但人鱼的眼神太过纯粹，里面没有任何杂质，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亲近和安抚的欲望。

　　见莉吉尔没有反应，人鱼似乎有些着急。她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指着自己，做呼吸状，指着莉吉尔，做发抖状，然后双臂张开，眼神里带着一种固执的期待。她甚至还努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生硬、走调，但依稀可辨的音节：

　　“暖……你……暖……”

　　莉吉尔彻底怔住了。e人鱼在尝试说人类的语言？用她之前零星教过的那几个单词？虽然发音古怪，但意思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莉吉尔的心头。有惊讶，有错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小的触动。这条人鱼，为了与她沟通，竟然在笨拙地模仿人类的语言和手势。

　　看着人鱼那急切又带着点笨拙的模样，莉吉尔心里那堵用冷漠和刻薄筑起的高墙，似乎又松动了一小块。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

　　人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点亮的深海蓝宝石。她欣喜地发出一串愉悦的音节，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莉吉尔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莉吉尔的身体瞬间僵硬。人鱼的皮肤冰凉光滑，带着海水的湿润，但紧贴之后，确实能感觉到皮肤下透出的、比人类稍低的恒定体温，在这冷风里，竟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稳定感，驱散了部分寒意。人鱼的怀抱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纤细柔弱，手臂和躯干都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但却用得极其克制，仿佛生怕弄疼了她。

　　人鱼满足地叹了口气，下巴轻轻抵在莉吉尔的头顶，银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像一道冰冷的帷幕，将两人与外界暂时隔绝。她似乎很享受这种紧密的接触，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猫咪打呼噜的、低沉的嗡鸣。

　　莉吉尔僵硬地任由她抱着，最初的抵触慢慢被一种陌生的、带着些许安定的感觉取代。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确实没那么冷了。

　　人鱼见莉吉尔没有明显的抗拒，胆子似乎大了一些。她不再满足于只是蹭蹭手臂，而是抬起头，伸出那双纤细却有力的手，开始笨拙地比划。

　　她先是指了指莉吉尔，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她用两只手的食指轻轻勾在一起，晃了晃。做完这个动作，她充满期待地看着莉吉尔，深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

　　莉吉尔微微蹙眉。这个手势……有点熟悉。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时，见过村里的孩子们这样比划，代表着……

　　“朋友？”她不确定地低声吐出这个词。

　　人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盛满了星光的海面。她用力地点头，银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甩出细小的水珠。她似乎对莉吉尔能理解感到无比兴奋，又急切地重复了一遍勾手指的动作，然后指向大海，又指向莉吉尔，喉咙里发出一种欢快而急促的咕噜声。

　　朋友……一起…… 她的动作和眼神似乎在努力传达着这个简单的意思。

　　莉吉尔愣住了。

　　朋友？

　　这条强大、诡异、行为难以预测的人鱼，折腾了这么一大圈，用一个近乎侵犯的吻弄晕她，又在她落水时救起她，最后只是想和她做朋友？

　　这太可笑了。荒谬得让她想冷笑。

　　可看着人鱼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欣喜眼神，那如同得到全世界最珍贵宝物般的表情，她那声冷笑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人鱼似乎觉得光靠比划还不够。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然后，她张开嘴，尝试发出声音。那声音有些怪异，声带似乎不习惯人类的发音方式，带着一种空灵的、摩擦般的质感：

　　“莉……吉尔……”她努力模仿着，音调有些古怪，但确实是在叫她的名字。

　　莉吉尔心头猛地一震。自己的名字从这非人的生物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叫出名字后，人鱼更加兴奋了。她用手指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深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莉吉尔，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调动全部的力量，发出了一串极其复杂、却异常优美的音节。

　　那声音不像她之前发出的任何声音。它像是月光下的潮汐在吟唱，像是深海珍珠相互碰撞的清响，带着古老的韵律和神秘的回响，仿佛直接来自于海洋的灵魂深处。

　　“Ce-le-st-ia……”莉吉尔下意识地跟着那美妙的音调，尝试捕捉其中的片段。这串音节要复杂和古老得多，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当这串音节从人鱼口中完整流淌而出时，周围似乎连海浪声都安静了一瞬。她停了下来，依旧指着自己，用一种无比郑重、甚至带着某种仪式感的眼神看着莉吉尔。

　　莉吉尔明白了。

　　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它在告诉她它的名字。

　　在莉吉尔所知有限的文化和本能认知里，主动告知真名，往往意味着信任，意味着一种关系的确认。

　　是 Celestia（瑟莱丝提娅）……她是在用她所能做到的最直接的方式，向她敞开自己。

　　莉吉尔看着眼前这张美丽绝伦却又非人的面孔，看着那双盛满了毫无保留的坦诚与期待的深蓝色眼眸，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串来自深海的古老音节，撬开了一道更深的裂缝。

　　她沉默了很久。海风吹动她半干的黑色发丝，拂过她依旧带着些许红痕的脸颊。

　　最终，她抬起手，有些生涩地，模仿着人鱼刚才的动作，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清晰地说道：

　　“莉吉尔。”

　　然后，她转向人鱼，也伸出手指，指向她，尝试着重复那个古老而优美的发音：

　　“瑟莱丝……提娅？”

　　她的发音远不如人鱼那般空灵标准，甚至有些磕绊。但当她念出这个名字时，瑟莱丝提娅的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极致的喜悦光芒。她猛地点头，发出一串如同歌唱般欢快的声音，巨大的银色尾巴在沙滩上愉快地拍打着，溅起细碎的水花和沙粒。

　　她突然向前，再次用冰凉的脸颊亲昵地、用力地蹭了蹭莉吉尔的手臂，这一次，动作里充满了毋庸置疑的满足和快乐。

　　莉吉尔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回应，但也没有躲开。

　　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