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刃鳞咏叹调》神原月

11、去伦敦

　　第二天，莉吉尔罕见地没有在黎明时分走向海边。

　　她醒得很早，听着楼下父母起身的动静，却一直躺在阁楼上没有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板缝隙，那里藏着那个冰凉光滑的海螺。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夜月光下的歌声，以及脸颊上那冰凉湿润的触感。

　　一种莫名的抗拒让她不想立刻去面对瑟莱丝提娅。那条人鱼的“好意”带着太强的侵略性，她需要时间重新筑起心防，冷静地权衡利弊。

　　就在她躺在那里，盯着头顶布满霉斑的木板的纹路时，村口那口锈迹斑斑的钟被急促地敲响了。不是平常报时的那种缓慢节奏，而是连续不断的、带着一种紧急意味的嗡鸣。

　　紧接着，她听到父亲在楼下粗声粗气地咒骂了一句，然后是母亲有些慌乱的声音：“……村长召集，所有人，教堂……”

　　教堂？莉吉尔皱起眉。这个渔村信仰淡薄，那间破旧的小教堂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次门，除非是葬礼或者某些不得不走的仪式。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慢吞吞地爬起来，穿上那件灰色的旧裙子。下楼时，看到父亲已经胡乱套上了他那件最不算破烂的外套，母亲也难得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困惑和一丝被重大事件卷入的紧张。

　　“快点，磨蹭什么！”老霍尔不耐烦地冲莉吉尔吼道，自己先拉开门走了出去。

　　莉吉尔沉默地跟在父母身后，汇入了从各家各户涌出来的人流。村民们脸上大多带着同样的茫然和好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孩子们则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兴奋地尖叫。

　　“听说伦敦来了大人物！”
　　“来我们这破地方做什么？”
　　“上帝保佑，不会是来加税的吧？”
　　“我看是有什么好事……”

　　莉吉尔低着头，避开那些投来的或好奇或厌恶的目光，将自己隐藏在人群的边缘。她对伦敦来的大人物毫无兴趣，那是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遥不可及的世界。

　　破败的乡村教堂里很快就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鱼腥和人群拥挤产生的汗味。阳光从彩色玻璃窗（其实只是几块染色的廉价玻璃）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长椅和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村长，一个干瘦的老头，站在简陋的讲坛前，用力敲了敲桌子，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

　　“安静！都安静！”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郑重，“今天召集大家，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宣布！一位从伦敦来的、尊贵的怀特先生，受上级委派，来到我们这里！”

　　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讲坛旁边。

　　一个男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站到了村长身边。

　　当他完全暴露在从窗户透进的、不算明亮的光线中时，整个教堂似乎安静了一瞬。

　　他的面容俊秀，甚至可以说漂亮，皮肤是久居室内之人的白皙，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柔和，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是一双颜色较浅、显得格外温和又带着些许疏离的眼睛。浅褐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整个人给人一种斯文、沉稳、严谨的感觉，与渔村的粗砺格格不入，像是一幅精心描绘的油画误入了粗糙的炭笔素描。

　　狄尔·怀特向前微微一步，对着下方的村民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友善的微笑。那笑容并不热烈，却奇异地让人感到舒适。

　　“各位早安，”他的声音响起，清晰、悦耳，带着伦敦上流社会特有的标准口音，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与周围环境泾渭分明，“很荣幸来到这座美丽的渔村。受上级委派，我将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在此地进行音乐支教工作。”

　　音乐？支教？村民们面面相觑，脸上多是茫然。音乐在这里是酒馆里的手风琴，是醉汉的哼唧，是出海时的号子，还需要专门来“教”？

　　怀特先生似乎预料到了这种反应，他的笑容不变，继续用他那平稳清晰的语调说道：“音乐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美好礼物，它能陶冶情操，启迪心灵。我希望能在这里，发掘并培养一些有音乐天赋的孩子，将这份美好传递下去。”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然后，他抛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而且，”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果确有天赋出众、值得培养的好苗子，我将有机会推荐他们前往伦敦，进入专业的音乐学府进行深造。一切费用，将由相关的慈善基金承担。”

　　“去伦敦？！”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教堂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窃窃私语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呼和激动交头接耳。伦敦！那个只在传说中存在的、遍地黄金和机会的大都市！离开这个该死的、贫穷的、看不到希望的渔村，去伦敦学习？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莉吉尔猛地抬起头，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

　　去伦敦……

　　离开这里！离开醉醺醺的父亲，离开沉默的母亲，离开那些充满恶意和贪婪的目光，离开这片吞噬了她所有童年和希望的、令人窒息的大海。

　　这是机会！一个她梦寐以求、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降临的机会！

　　她紧紧盯着圣坛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伦敦绅士，仿佛他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音乐？她不懂。天赋？她不知道自己和那个词有没有关系。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路，一条可能通往完全不同人生的路，她必须抓住它！

　　村长示意大家安静，但效果甚微。最后还是怀特先生抬起手，做了一个温和的下压手势，那股奇异的、沉静的气质让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

　　“我知道这个消息很令人激动，”怀特先生微笑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这一次，似乎在一些年轻的面孔上多停留了片刻，包括角落里那个黑发绿眸、脸色苍白却眼神异常明亮的少女，“从明天开始，我将在教堂旁边的旧仓库开设简单的音乐课程，任何有兴趣的孩子都可以来听听。我也会通过一些简单的测试，来寻找可能具备天赋的人。”

　　他的目光与莉吉尔的对上了一瞬。莉吉尔没有躲闪，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燃烧的渴望和决心，几乎要化为实质。怀特先生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对她露出了一个更温和些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莉吉尔的心跳更快了。

　　集会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结束。村民们簇拥着离开教堂，话题几乎全都围绕着“伦敦来的音乐家”和那个难以置信的“去伦敦”的机会。父母们激动地拉扯着自己的孩子，盘算着这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年轻些的少男少女则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憧憬着截然不同的未来。

　　莉吉尔默默地跟在人群后面，感觉周围的喧嚣都离她很遥远。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机会占据了。

　　“伦敦……”她低声咀嚼着这个词，仿佛那是某种拥有魔力的咒语。

　　回到家，老霍尔难得地没有立刻去找酒，而是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莉吉尔，浑浊的眼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的光。

　　“音乐？哼，装神弄鬼的东西。”他嗤笑一声，但随即又道，“不过……要是真能被选上去伦敦……听说那里有钱人指头缝里漏点，都够我们吃一年了。”他盯着莉吉尔，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潜在价值，“你，明天去听听。”

　　莉吉尔的母亲也看着她，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小心点。”

　　莉吉尔没有回应。她不需要他们的催促或告诫。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是她唯一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回到自己的阁楼，从床板下拿出那个被破布包裹的海螺。月光透过木板的缝隙，落在温润的螺壳上。她想起瑟莱丝提娅空灵的歌声，想起自己那晚生涩的、不成调的跟随。

　　音乐……天赋……

　　她或许不懂那些复杂的乐理，但她听过北海最狂暴的风声，听过海浪最温柔的拍岸，也听过……人鱼那足以蛊惑灵魂的月下之歌。

　　瑟莱丝提娅……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浮现的瞬间，莉吉尔的心沉了一下。如果她想要抓住去伦敦的机会，就必须通过怀特先生的测试，必须展现出所谓的“音乐天赋”。那么，那条人鱼，她那非人的歌声，是否能够成为她的工具？

　　利用瑟莱丝提娅。

　　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浮现出来。

　　就像她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来生存一样。利用这条人鱼对她的“亲密”和占有欲，来获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票。

　　很卑鄙，不是吗？

　　莉吉尔握紧了手中的海螺，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但这就是她，莉吉尔·霍尔。为了离开这里，她可以不择手段。

　　她将海螺重新藏好，躺回冰冷的床板，绿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坚定而冰冷的光芒。

　　明天。明天她要去见那位怀特先生。

　　那条人鱼的直觉太过敏锐，她不能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