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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实业报国,玉宇澄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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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的重建,如同早春冻土下的草芽,在料峭寒风中艰难而执拗地破土、伸展。华昌实业的工地上,号子声、夯土声、金属的碰撞声取代了往日的死寂,汇成了一曲粗糙却充满希望的劳动交响。林晚玉站在那片已清理出大半、开始浇筑新地基的厂区边缘,晨风拂动她鬓角新增的白发,却吹不散她眼中沉淀的坚毅与明晰。
自那夜与顾清明“合伙人”之约落定,她心中最后一丝因世俗礼法而起的微澜也归于平静。一种更为广阔、更为自在的力量在她胸中充盈。她不再是依附于谁的藤蔓,而是与身边这株乔木并肩、共抗风雨的共生之木。
“夫人,按照新图纸,一号车间的地基今天就能完成。”陈志远拿着一卷图纸走来,脸上虽带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如今是重建工程实际上的总指挥,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那份在战火中淬炼出的沉稳果决,让所有老师傅都心服口服。他脸上的疤痕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枚特殊的勋章。
林晚玉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上面更加合理、预留了未来发展空间的布局,点了点头:“很好。志远,进度比我们预想的要快。不过,质量是根基,绝不能因快而有丝毫马虎。”她抬眼望向远处正在搭建的工棚,“尤其是谢师傅那边,试验环境要优先保障。”
“娘放心,我晓得轻重。”陈志远郑重应下,随即又压低声音道,“只是……资金方面,爹那边虽然筹措了一些,政府允诺的低息贷款手续繁琐,到位还需时日。采购新式机床和特种钢材,缺口依然很大。”
这是现实困境。重建一个现代化的华昌,所需的资金远非昔日可比。
林晚玉神色不变,目光投向更远处依稀可见的省城轮廓,沉吟道:“资金的来源,未必只有一条路。‘如玉阁’在重庆虽未大规模恢复,但名头还在。盼娣近年的画作,在后方文人圈子里颇受推崇,有几家画廊和收藏家一直有意接洽。或许……我们可以先从艺品这块入手,盘活部分资金。另外,”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打算亲自去一趟上海。”
“上海?”陈志远微微一怔。上海虽已光复,但局势复杂,洋行林立,是机遇也是陷阱。
“对,上海。”林晚玉语气笃定,“那里是信息、技术和资金汇聚之地。我们要引进新设备,要打开更广阔的市场,闭门造车不行。顾先生(她依旧习惯如此称呼顾清明)在那边有些旧关系,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总不能坐等贷款。”
她的思路清晰而大胆,不再局限于省城一隅,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能决定华昌未来的舞台。陈志远看着母亲,心中涌起一股敬佩。母亲的魄力与远见,从未因年龄和磨难而减退,反而愈发深邃。
就在林晚玉筹划上海之行时,华昌技术研究室里,正进行着一场关乎未来的“攻坚战”。
那间临时改建的屋子烟雾缭绕(谢师傅的徒弟老张烟瘾颇大),桌上、地上铺满了图纸、零件和各式各样的矿石样本。谢师傅留下的那份简化图纸被放大悬挂在墙壁正中,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新的计算数据和修改意见。那位从工业学校请来的年轻讲师姓方,戴着厚厚的眼镜,正对着一个用废旧零件拼凑起来的、怪模怪样的装置凝神思索,时不时在纸上飞快地演算。
“不对,还是不对!”老张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指着装置某个连接处,“压力达不到!这气泵是从鬼子破烂卡车上拆的,力道不够!达不到浮选要求的最小气压!”
方讲师推了推眼镜,眉头紧锁:“理论计算是可行的,问题是材料和工作环境达不到理想状态。我们缺少耐压的密封材料,也缺少精确的控制阀门。”
陈志远刚走进来,就听到这番对话。他没有立刻出声,而是走到那装置前,仔细观察着。几年军旅生涯,让他对机械和结构有一种直觉的理解。他伸手摸了摸那简陋的气泵,又看了看图纸上标注的压力值。
“或许……我们不必追求一步到位。”陈志远忽然开口,声音沉稳,“谢师傅的图纸是方向,但我们现有的条件有限。能不能先做一个更简易的、处理量小但能验证核心原理的样机?哪怕一次只能富集几公斤矿石,只要能证明这条路走得通,就是成功!有了成功的样机,我们再去争取支持,寻找更好的材料和技术,就容易多了。”
他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陷入僵局的老张和方讲师眼睛一亮。
“志远少爷说得对!”老张兴奋地搓着手,“是俺们钻牛角尖了!总想着一口吃成胖子!先弄个小的,验证了再说!”
方讲师也连连点头:“没错!简化目标,集中力量突破核心!我可以重新计算一下小型样机的参数!”
思路一转,研究室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陈志远并非技术人员,但他总能从更宏观、更务实的角度切入问题,这种能力,正是在战场上无数次面临绝境时锻炼出来的。
林家小院,夜晚。油灯下,盼娣正在整理她近年来的画稿。她的画风愈发成熟,早年的灵秀中增添了沉郁的力量感,尤其是那一组描绘战时重庆普通人生活的素描,笔触细腻,情感真挚,极具感染力。林晚玉坐在她对面,仔细翻阅着。
“盼娣,”林晚玉拿起一幅描绘母亲在防空洞口紧紧护着孩童的画,轻声道,“你的画,有筋骨,有血肉,更能打动人心。”
盼娣抬起头,看着母亲,用手语比划着(这些年来,家人早已能熟练理解她的“语言”):【我想用画,记录这个时代,记录普通人的坚韧。】
林晚玉心中一动,一个想法逐渐清晰。她握住女儿的手:“好孩子,你的想法很好。娘这次去上海,想带上你的一些画。不仅是为了卖钱,更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在战火和废墟之上,我们中国人精神不垮,希望不灭。这,或许比你哥哥们造的机器,是另一种形式的‘救国’。”
盼娣的眼睛瞬间亮了,用力点头,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她的艺术,第一次被母亲赋予了如此沉重而光荣的使命。
坐在一旁看书的顾清明放下书卷,微笑着看着这对母女。他欣赏林晚玉对每个孩子独特天赋的珍视与引导,更欣慰于这个家在不同领域焕发出的生机。
“晚玉,”他开口道,“你去上海,志远主内,我负责对外联络和周旋,盼娣以艺发声,石头也在新式学堂用功。我们这个家,真可谓是‘各司其职,各展其长’了。”
林晚玉回以一笑,那笑容在灯下温润而有力:“乱世求生,需有磐石之坚;和平建设,更需百花齐放。我们这个家,这个小‘国’,总要摸索着自己的路往前走。”
半月后,林晚玉带着部分盼娣的精装画作和绣品样本,以及顾清明的亲笔引荐信,登上了东去的火车。月台上,顾清明、陈志远、盼娣、石头,以及赵铁山等人相送。
“万事小心,安全第一。”顾清明替她拢了拢围巾,低声叮嘱。
“娘,上海龙蛇混杂,遇事多与孙管事商量。”陈志远沉稳地道。
盼娣将一本新画的速写本塞进母亲行囊,用手语比划:【娘,把看到的都画下来。】
石头则大声说:“娘,我会好好念书,将来帮大哥造大机器!”
林晚玉一一应下,目光扫过这一张张亲人的脸庞,心中充满了温暖与力量。她没有丝毫离愁别绪,只有奔赴新战场的豪情。
火车轰鸣着启动,载着林晚玉和她承载的家族新希望,驶向那座充满未知与机遇的东方都市。车窗外,省城的景象飞速后退,新的厂房地基已初具规模,更远处,是广袤而待复苏的田野山河。
林晚玉靠在窗边,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心中澄澈如洗。过去的苦难,已沉淀为脚下的基石;未来的挑战,则是攀登新高峰的动力。她不再仅仅是八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家族的守护者,她更是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致力于实业报国、文化传薪的践行者。
这条路,是她林晚玉自己选择的,以独立之姿,行坚定之事。玉宇澄清,前路漫漫,而她,步履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