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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锦绣新生,不婚而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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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的春天,在断壁残垣间艰难地探出头来,几丛野花从焦土的缝隙中倔强地绽放,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林家临时租住的院落,成了这片荒凉景象中一个异常忙碌的枢纽。重建华昌的蓝图已然绘就,剩下的,便是用汗水、智慧与难以想象的毅力,将其一砖一瓦地变为现实。
清理废墟是第一场硬仗。那不仅仅是体力的消耗,更是对意志的煎熬。每一块被搬动的砖石,都可能勾起一段往日的记忆;每一根被抬出的、扭曲的钢梁,都仿佛在诉说着那场决绝爆破的惨烈。林晚玉常常会站在废墟边缘,默默地看着工人们劳作,她的身影在巨大的荒芜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异常坚定。她没有沉溺于伤感,而是将所有的悲恸都化作了行动的力量。
陈志远几乎扎在了工地上。他褪去了少爷的矜持,与工人们一同挥汗如雨,指挥若定。脸上那道疤在尘土和汗水的浸染下,更添几分硬朗。他不仅监督进度,更凭借在军中历练出的组织能力,将清理、规划、材料调度安排得井井有条。赵铁山则带着护厂队(如今更多承担安保与重型运输)的老兄弟们,负责最艰苦、最危险的部分,他们的沉默与高效,成了工程推进最可靠的保障。
与此同时,在院落临时辟出的“技术研究室”里,另一场无声的战役也在同步进行。陈志远找来了两位当年曾跟随谢师傅学习、因各种原因未能西迁而幸存下来的老师傅,以及一位他通过关系从省立高等工业学校请来的、专攻矿冶的年轻讲师。几个人围着谢师傅那套用生命换来的简化图纸,开始了艰难的破译与试验。
没有现成的设备,他们就利用从废墟中捡拾、以及从日本人遗留的破烂机器上拆下的零件,自己动手组装模拟装置。失败了,就重新再来;材料不对,就四处寻找替代品。那间不大的屋子里,常常弥漫着金属研磨、化学试剂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灯光也总是亮到深夜。林晚玉时常会送去夜宵,她不多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专注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期许。她知道,这小小的试验,承载着华昌乃至未来中国矿业升级的希望。
就在百废待兴、诸事繁杂之际,一个温暖而郑重的夜晚,悄然来临。
那是在第一批新厂房的地基刚刚夯实之后,顾清明难得地没有伏案工作,而是让孙管事准备了几样精致的小菜,烫了一壶黄酒,在后院那株刚刚抽出新芽的老槐树下,摆开了小桌。月光如水,洒在尚未完全修葺平整的庭院里,也洒在对面林晚玉沉静的脸上。
经历了战火离散、丧女之痛与重建的艰辛,两人都显出了疲态,眼角刻上了细密的皱纹,鬓角的白发也再难遮掩。但他们的眼神,却在历经磨难后,变得更加通透、坚定,彼此之间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信赖,也早已深入骨髓。
顾清明为林晚玉斟了一杯酒,目光温和而专注地看着她:“晚玉,这些年,辛苦你了。”
林晚玉微微摇头,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荡漾的月影:“乱世浮沉,无人不苦。能撑到现在,一家人还能团聚,已是上天垂怜。”
“是啊,”顾清明感叹道,目光望向远处依稀可辨的厂房地基轮廓,“回想起来,从清水镇灵堂初识,到如今在这废墟之上重建家园,恍如隔世。这一路,若无你在一旁,我顾清明绝无可能走到今天。”
他的语气变得愈发郑重:“晚玉,你我相识于微末,相扶于危难,情深义重,早已超越寻常夫妻。如今,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志远也能独当一面,华昌复兴在即。我……”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真诚而炽热的光芒,“我想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风风光光地迎娶你过门,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顾夫人。”
这是迟到了多年的承诺,饱含着愧疚、感激与深沉的爱意。在世人看来,这无疑是乱世佳话最圆满的结局。
然而,林晚玉闻言,却并未如寻常女子般流露出羞涩或欣喜。她抬起眼,平静地迎上顾清明期待的目光,嘴角泛起一丝清浅而复杂的笑意。那笑意中,有感动,有释然,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洞明世事的清醒与坚定。
“清明兄,”她轻声开口,依旧沿用着多年来习惯的、带着几分敬重与亲近的称呼,而非更私密的称谓,“你的心意,我懂。这些年来,你待我,待孩子们,情深义重,晚玉心中,早已将你视为最亲最近之人。”
她的话让顾清明心中暖流涌动,但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微微一怔。
“但是,”林晚玉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这‘顾夫人’的名分,请恕晚玉……不能接受。”
顾清明愣住了:“晚玉,你……这是为何?莫非是顾忌世俗流言?还是觉得我诚意不够?我……”
“不,都不是。”林晚玉打断他,摇了摇头,目光清亮如这院中之月,“我并非不认可你我之间的情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无比珍视这份历经生死、相濡以沫的感情,我才不愿让它被一纸婚书所定义、所束缚。”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顾清明的心上:“清明兄,你想过没有?若我成了‘顾夫人’,在外人眼中,我林晚玉是什么?是依附于你顾清明的藤蔓,是仰仗你鼻息的续弦?我这些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在清水镇立起的门户,在省城创下的基业,在重庆撑起的残局,难道最终,只是为了换来一个‘顾夫人’的头衔吗?”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顾清明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林晚玉的声音愈发坚定,带着一种破茧重生般的自豪与独立,“我是林晚玉。是靠着自己这双手,在灵堂前以死相逼护住孩子的母亲;是创立‘如玉绣坊’,养活一大家子的东家;是陪着你在商海沉浮、在狱外奔走、在西迁路上挣扎求存的伙伴!我的价值,不需要通过成为谁的‘夫人’来证明。”
她看着顾清明眼中由错愕转为深思,继而流露出理解和赞赏的光芒,继续说道:“你我的情分,源于并肩作战的信任,源于志同道合的吸引,源于相知相惜的共鸣。它比夫妻之情更厚重,比伙伴之义更亲密。它不需要那一纸婚书来盖章认定,更不需要世俗的礼仪来装点粉饰。”
“所以,”她最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目光灼灼,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洒脱与自信,“如果你我注定要共度余生,那么,我不要做你羽翼下的‘顾夫人’。我愿与你,以彼此独立、平等互敬的‘合伙人’身份,携手走完剩下的路。你是顾清明,我是林晚玉,我们各自是独立的个体,却又因志趣与情感紧密相连,共同支撑起林家与华昌的未来。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一番话语,石破天惊。在这个即便经历了新文化运动洗礼,但女子终究难逃依附地位的时代,林晚玉的选择,无疑是大胆而超前的。她追求的,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圆满,而是灵魂的独立与尊严的完整。
顾清明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看着她,看着这个在月光下神情平静却目光坚定的女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她,也真正理解了她的灵魂是何等的璀璨与不羁。他想起她持剪刀立在灵堂前的决绝,想起她经营绣坊时的精明,想起她在矿场危机中的沉着,想起她在重庆废墟上的坚韧……是啊,这样的女子,怎会甘心被一个“夫人”的头衔所禁锢?
良久,顾清明脸上的错愕与不解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敬佩、释然与无比欣慰的笑容。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与林晚玉那杯尚未动过的酒杯轻轻一碰。
“好!”他声音清朗,带着无比的真诚与尊重,“晚玉,你说得对!是我想得狭隘了。你本就是翱翔九天的凤,何须依傍乔木?合伙人……好一个‘合伙人’!那就依你,从今往后,你我是伴侣,是知己,更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并肩作战的‘合伙人’!”
他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反而为能拥有这样一位思想独立、灵魂强大的伴侣而感到无比的骄傲与幸运。
林晚玉看着他眼中毫无芥蒂的坦诚与支持,脸上终于绽放出全然放松、明媚如少女般的笑容。她端起酒杯,与他的酒杯再次相碰。
“一言为定。”
月光下,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没有凤冠霞帔,没有三媒六聘,只有两颗历经磨难却愈发靠近的心,以一种超越世俗的形式,紧紧联结在了一起。他们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也是最独立的个体。这种关系,不为传统所囿,不为流言所动,只为内心的真实与灵魂的共鸣。
锦绣新生,不止于事业,更在于这破茧成蝶、自成一格的生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