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茗茶公子

6、恋人（2）

　　记得最初立在这棵柳树下时，我周身散发着新木的清香。漆色是饱满的栗褐，扶手光滑如年轻人的肌肤。那时的我，承载过多少轻盈的重量——孩童蹦跳的脚印，恋人依偎的温度，老人午后的鼾声。四季在我身边流转：春日的柳絮粘上衣角，夏夜的蝉鸣落满肩头，秋日的梧桐叶在脚下堆积，冬雪又为我披上素净的衣衫。时光原是位耐心的匠人，日日用风霜雨露打磨着我，变化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
　　不知从何时起，时光变成了奔跑的急行者。漆色在加速的阳光里褪去，木纹在加重的雨水里裂开。一道，两道，裂纹如岁月的掌纹慢慢爬满周身。左后腿因为潮湿微微下陷，坐上去会发出叹息般的吱呀声。曾经光滑的扶手如今粗糙如老人的手背，上面刻满了各种字迹——有些已经模糊，有些还清晰可辨。
　　于是，坐在我上面的人越来越少了。

　　也就在这样一个凄冷、忧伤的秋日里，他们来了。

　　女人轻轻抚过扶手上一处刻痕：“还记得吗？这是我们名字的缩写。”她的手指停在那个被岁月磨圆的“永远”旁边。男人沉默着，目光投向无波无澜的湖面。眼底，是如同这湖面的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们第一次坐在这里，还是十几年前的春天。那时的柳树正忙着抽出新绿，枝条随和煦的春风，轻轻拂过女孩的肩头。男孩笑着，深情地看着她。那时的我，还能听见他们年轻的心跳，像初春的鸟鸣般清脆而充满希望。
　　后来他们常来，带着不同的心情——有时是争吵后的沉默，有时是相聚的欢欣。我在他们的故事下慢慢变化，如同他们在时光里慢慢改变，渐行渐远。
　　“那时候，”女人又开口，声音像飘落的梧桐叶般轻，“你说要带我去看极光。”
　　男人终于转过头，注视着她已不再年轻的脸庞：“后来我们看了那么多日出，不也一样美吗？”
　　“不一样的。”她摇摇头，一片枯叶正好落在她膝上，“日出每天都有，极光却需要运气。”
　　他们都不再说话。
　　风穿过我身上的裂缝，发出空洞的呜咽。我感受着他们的重量——不再是七年前那种轻盈的、充满未来的重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装满回忆的负荷。
　　女人站起身，拂去裙摆上的落叶：“该走了。”
　　男人点点头，却没有立即起身。他的手在我左扶手上停留片刻，那里有一道很深的裂纹——是他们某次激烈争吵后，他用力捶打留下的痕迹。如今那伤口已变得柔软，边缘长出了细小的青苔。
　　他们一前一后，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没有回头。女人的高跟鞋踩碎了一片枯叶，那清脆的碎裂声，像什么细小而珍贵的东西终于彻底破碎。

　　夕阳西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又一片树叶在风旋转着落下，恰好落在女人坐过的地方。我知道，明年春天还会有新的树叶，新的恋人，新的誓言。而我，或许还将继续坐在这里，在加速的时光里慢慢老去，成为另一个故事的背景，另一段回忆的见证。
　　只是身上的裂缝，似乎又深了一毫米。如同他们，裂缝虽小，却到了再也无法挽回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