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茗茶公子

3、创业者（1）

　　渐渐的，我的木质身躯也浸透了无数过客在我身上留下温度的余迹。
　　而今夜，月色被层云揉碎，零星地洒在我身上，我将要见证一个被命运搁浅于此的年轻人。

　　他几乎是跌倒在我的身上，瞬间的冲击力，令我感到疼痛。在这之前，他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先于他抵达。
　　他的衣衫上沾着不知是泥点还是油渍，领口歪斜，眼神像两盏即将燃尽的残烛。右手拎着的酒瓶撞在我的木板上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开始是沉默地喝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不是在品尝，而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酒液有时会从他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滑落，滴在我身上，那一点冰凉，带给我的竟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夜渐深，风也带上了寒意。他蜷缩了一下，靠在我的扶手上。这时，他开始说话了，起初是含混的低语，像是对着虚空，又像是对着我。
　　“都没了……三年……就剩下这个了。”他晃了晃几乎空了的酒瓶，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笑。
　　随后，我听到了更多关于他的片段，在他断断续续的独白中，被夜风拼凑起来，悄悄地告诉我。
　　其中，我听到许多我曾经从未听到过的词汇，诸如“项目”、“融资”、“风口”。从他零碎的词句里，我逐渐明白了。
　　他曾有一个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得以实现，他像呵护一粒珍贵种子一样，倾注了所有的心血与光阴，为它搭建温室，为它遮风挡雨。在他描述那个团队最初的样子时，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曾流露出温和的光来，声音里也曾有过不被磨损的锐气。
　　“那天……他们都说‘撤了’……就像拆掉一座还没盖好的塔楼……” 他的声音低下去，良久，又仰头灌下一口，“我以为它会长成参天大树的。”
　　忽然，他猛地直起身，将空酒瓶用力掷向前方的黑暗。没有传来碎裂的声响，只有草丛一阵窸窣，仿佛连这片天地都默默承受了他的失败，不忍发出嘲弄的回音。他颓然地靠回我身上，那股力量让我的关节也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接下来的话语，不再是愤怒，而是被疲惫浸透的、更深的凄凉。
　　“我都不敢回去……看他们的眼睛……” 他喃喃自语，“妈昨天还打电话，问我吃得好不好……我说好，很好……”
　　他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夜露更重了，沁入我的木纹，也沁入他单薄的衣衫。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酒气，而是一种滚烫的无力感，正从他身体的每一次战栗中散发出来。我只是一张长椅，无法言语，不能动作，只能以我全部的、沉默的坚实，承托着他坍塌下去的世界。
　　后半夜，他在断断续续的睡梦中也不安稳，偶尔会惊醒，茫然四顾，然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便又陷入更深的沉默。酒瓶东倒西歪地散落在脚下，像他溃败后的战场遗迹。我们一同等待着，等待夜色一点点被稀释，等待天际泛起那抹象征黎明的、冷灰色的光。

　　当第一缕天光真正穿透云层，落在他脸上时，他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在晨曦中显得更加苍白，眼下的乌青如同淤痕。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逐渐苏醒的公园，眼神空茫。然后，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清晨清冷的空气，动作迟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看那些空酒瓶，也没有回头看我。只是整理了一下那身皱巴巴的衣衫，尽管这并无多大用处。随后，他迈开了步子，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我的身上，还留着他一夜的体温与重量，以及那一片被酒精浸泡过的悲伤。露水正在慢慢蒸发，新的一天已然来临。我依旧在这里，等待着下一个需要片刻栖息的旅人。而关于那个年轻人的记忆，将会沉入我木质的纹理深处，如同所有被我见证过的，那些不为人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