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茗茶公子

2、女孩与母亲（1）

　　当我第一次被稳稳地安放在这片美丽的公园的湖边时，我以为我的生命，将是由无尽的晨曦与黄昏，由纷扬的落叶与偶尔停驻的鸟雀所串联起来的宁静、平和时，那个午后，却使我意识到，我的存还被赋予了另一层含义。

　　起先，是一阵急促的、零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公园固有的节奏。那声音很轻，不属于一个成年人。我疑惑地朝声音发源地望去，随即，就看见一个穿着樱桃红连衣裙的小小身影，闯入了我的视野。她停了下来，无措的站在柳树底下，我的面前。
　　她小小的肩膀微微起伏。周遭的喧闹，远处马路的车流声，孩子们的嬉笑声，仿佛一瞬间都沉寂了下去，世界只剩下她压抑着的、细微的抽噎。

　　她独自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慢慢地、迟疑地向我走来，坐在了我身上。
　　对于我而言，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我不再仅仅是一件被安置的物体。我承载了一个生命的全部重量，一个孩子的彷徨与悲伤。她的眼泪，温热而晶莹，一滴，两滴，无声地落在我新漆的座面上，像清晨最沉重的露珠，带着一种莫名的忧伤。

　　她坐了很久，久到树影在她脚下悄悄挪移了方向，余晖将天边染得金黄。她不再哭了，只是蜷缩着，把自己抱成一团，像一个被遗落在草丛里的、饱满的小猫，弱小无助又带着丝丝倔强——她坚信她的母亲一定会找到她的。
　　她的眼睛，像两泓被惊扰的清泉，不断地望向小径的每一个尽头，每一次人影的晃动都让她微微一颤，随即又黯淡下去。我能感觉到她身体里那份正在逐渐增长的恐惧，像暮色一样，一点点漫上来，浸透了她小小的身躯。有几次，她伸出柔软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描摹我扶手上那镂空的花纹，那触摸里，有一种全然的依赖与无助。我多么想将我的木质纹理化作温柔的语言，告诉她“别怕”；我多么想伸展我的扶手，给她一个庇护的拥抱。可我只是沉默地、坚定地承载着她，用我全部的坚实，回应她的柔软。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即将到来的黑暗吞没时，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撕裂了空气。
　　“安安——！”
　　那声音里充满了何等焦灼的、破碎的绝望。我感受到身上的小女孩猛地一震，像重新上好发条的玩具。她抬起头，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被点燃了，光芒四射。我知道，她的妈妈终于找到她了。

　　“妈妈——！”
　　她几乎是从我身上滚下来的，像一颗熟透的、终于坠落的果实，朝着声音的来处飞奔而去。她的樱桃红裙子在绿树丛中一闪，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彰示着女孩的喜悦
　　然后，我看见在几步开外，那位母亲踉跄着蹲下身，张开双臂，将那个飞奔而来的红色身影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母亲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的脸埋在孩子小小的肩头，泣不成声，口中自责的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安安，妈妈来晚了”。而小女孩，则用她稚嫩而又纤细的手臂，死死环住母亲的脖颈，一声声地喊着“妈妈，妈妈”，那声音里，再无恐惧，只有失而复得的、满溢的委屈与安心。

　　她们就那样相拥着，仿佛时间都为她们静止。路灯柔和的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温柔地洒在她们身上，为这尊由爱与泪水雕琢的“塑像”，镀上了一圈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震颤，那是由极度的焦虑融化而成的极致的幸福。

　　许久，母亲才牵起孩子的手，慢慢地站起身，随后低声地对孩子说，也仿佛对自己说：“我们回家了。”

　　她们走了，手牵着手，身影渐渐融入了公园尽头的光影里。世界恢复了之前的秩序，车声、风声、鸟鸣声再度响起。但我知道，我与之前不同了。我的木质肌理里，已深深浸入了一滴眼泪的温度与一个拥抱的形状。我不再只是一张新安置的长椅。我是一段惊惶的终点，一段温柔的序曲，一个重逢的见证。往后的岁月里，我或许会承载更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