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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绘暗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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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由风与笔记本开启的偶然,像一颗投入黎栀心湖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但她将这份悸动藏得很好,如同蚌守护着沙砾,用层层叠叠的沉默与寻常将其包裹。日子依旧沿着校园生活的固定轨道向前滑行,只是空气中,似乎悄然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只有她才能感知的张力。
沈辞年并没有因为那次交集而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他依旧是那个光芒万丈的沈辞年,球场上的焦点,人群中的中心。但黎栀敏感地察觉到,某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比如,在拥挤的走廊擦肩而过时,他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目光毫无阻滞地掠过她,而是会有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的视线会在她身上微微停顿,像飞鸟掠过湖面时投下的倒影,倏忽即逝,却在她心里留下清晰的痕迹。
又比如,物理课上,当老师提出一个难题,教室里陷入一片寂静时,他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她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每当这时,黎栀总会下意识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既害怕被他看出端倪,又隐秘地渴望能得到他更多的注意。
真正的改变,始于一个秋雨绵绵的清晨。
雨从后半夜就开始下,到了早上也未见停歇,反而愈发绵密。黎栀撑着一把旧的格子伞,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走向教学楼。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就在教学楼入口处,人群因为收伞而显得有些拥挤混乱。黎栀正要收起伞,一个冒失的男生从后面猛地挤过,胳膊肘重重地撞在了她的伞骨上。
“哎呀!”黎栀低呼一声,手一滑,湿漉漉的伞脱手掉落,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和帆布鞋。
撞她的男生头也没回就挤进了人群。黎栀有些狼狈地弯腰,想去捡起那把沾满泥水的伞。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轻松地将伞捡了起来。
黎栀的动作僵住,视线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到了沈辞年轮廓清晰的下颌,以及他微微低垂着的、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眼睛。他今天没有穿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质长袖T恤,肩头被飘进的雨丝洇湿了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谢谢……”黎栀的声音比平时还要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几缕发丝黏在额前,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的。
沈辞年没说话,只是利落地帮她甩了甩伞上的雨水,然后将收好的伞递还给她。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手之劳。
“雨大,门口挤,小心点。”他开口,声音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说完,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便转身汇入了涌入教学楼的人流,白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灰暗的背景里。
黎栀握着那把尚存着他掌心余温的伞柄,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身后传来催促声,她才恍然惊醒。裤脚和鞋子湿冷的黏腻感依旧存在,但心里某个角落,却仿佛被一股暖流悄然浸润。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伞,格子布的纹路似乎都变得鲜活起来。这微不足道的帮助,与他平日收到的那些热烈注目和殷勤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可对黎栀而言,这短暂的交集,却比任何刻意的靠近都更让她心动。因为它发生在这样一个平凡的、灰暗的雨天,因为它不带任何目的性,因为它来自于她偷偷注视了那么久的他。
那一整天,黎栀都觉得窗外的雨声不再沉闷,反而像一首轻柔的背景乐。她甚至在那本蓝色笔记本上,郑重地记下了这个清晨:
「九月十二日,雨。我的伞掉了,他帮我捡了起来。他对我说:“小心点。” 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比雨水温暖很多。今天,我不讨厌下雨天了。」
自那天起,黎栀发现,她和沈辞年之间,似乎建立起一种极其微妙的、无声的“偶遇”。
她去图书馆,时常会发现他恰好坐在她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的不远处。有时他在看一本厚厚的体育杂志,有时在戴着耳机做题,有时只是单纯地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他们从不交谈,甚至很少对视,只是共享着一片安静的空间,呼吸着同样的、混合着书卷尘埃和窗外草木气息的空气。
她去小卖部买水,偶尔会碰到他也在排队。他通常只买矿泉水或某种特定的运动饮料。有一次,货架上只剩下一瓶她常喝的、口味清淡的茶饮,就在她伸手去拿时,另一只修长的手也同时伸向了它。
两人皆是一愣。
黎栀像受惊般立刻缩回手,脸颊发烫。
沈辞年看了看那瓶茶饮,又看了看她绯红的耳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笑意。他并没有拿走那瓶水,而是转而拿起了旁边的一瓶矿泉水,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径直走向收银台。
黎栀拿着那瓶“幸存”的茶饮,感觉瓶身都带着一丝不真实的滚烫。她不知道他那抹笑意意味着什么,是觉得她反应有趣?还是……他也注意到了这是她常喝的牌子?这个念头太过大胆,让她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在心底反复咀嚼。
这些看似偶然的相遇,像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珍珠,被黎栀一颗颗细心收藏。她开始留意他的习惯——他每周一和周四下午固定去球场训练;他午饭后喜欢在操场边的双杠上坐一会儿,戴着耳机听歌;他思考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
她像一个虔诚的考古学家,通过这些细微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拼凑着关于他的图景。她并不知道,在她默默观察他的时候,她也同样落入了另一双逐渐变得专注的眼睛里。
沈辞年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开始留意那个叫黎栀的女生。她太安静了,像一幅色调清淡的水彩画,很容易就被淹没在教室喧嚣浓烈的背景里。但或许正是这种反差吸引了他。在他被各种目光、掌声和期待包围的世界里,她的安静成了一种独特的存在。
他注意到她总是独来独往,但眼神清澈而坚定;她成绩优异,尤其是理科,思维有种难得的通透感;她似乎很喜欢看书,他好几次在图书馆看到她捧着一本与学业无关的散文集或小说,看得入神,嘴角会泛起浅浅的、温柔的弧度。
那次捡伞,是他第一次离她那么近。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动物,让他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那句“小心点”便脱口而出。而后来在图书馆、在小卖部那些“偶遇”,起初或许真是巧合,但后来,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否有了几分刻意。
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安静的身影。看到她坐在图书馆的阳光下低头看书的样子,会觉得那片角落都变得宁静起来;看到她因为拿到喜欢的饮料而微微亮起的眼睛,会觉得那平淡无奇的饮品似乎也变得可口了些。
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缓慢地、无声地渗透,等他察觉时,已然存在。
秋意渐深,梧桐叶开始泛黄凋落。某个周五的傍晚,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黎栀因为打扫卫生,走得晚了些。当她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金色的余晖洒满空旷了不少的校园。
她习惯性地走向操场,想去双杠那边坐一会儿,这是她一天中难得的、属于自己的放空时刻。
然而,今天那个她常坐的位置,已经被人占据了。
沈辞年斜靠在双杠上,单腿曲起,另一条长腿随意地伸直。他没有戴耳机,只是静静地望着天边那抹绚烂的晚霞,夕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他微蹙的眉头和略显疲惫的神情都变得柔和起来。他似乎刚刚结束训练,额发还有些湿润,身上散发着运动后的热气。
黎栀的脚步顿在原地,进退两难。她不想打扰他,却又舍不得离开这片被夕阳温柔包裹的静谧。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沈辞年忽然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几步开外的她。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滞。远处传来的喧闹声变得模糊,只有风吹过耳边带来的细微声响,以及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黎栀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讶异便化为了某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东西。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移开视线,而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深色的瞳仁里,像是点燃了两簇温暖的小火苗。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黎栀感觉自己脸颊的温度在迅速攀升,几乎要灼伤自己。她紧张得手指蜷缩,几乎要握不住书包带子。她应该立刻离开的,可是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最终,是沈辞年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跳失序的沉默。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在双杠上给她让出了一小块位置。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天边,仿佛刚才那个邀请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这是一个无声的、带着试探意味的许可。
黎栀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勇气,迈开脚步,慢慢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走到双杠边,在他让出的那一小块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又不会显得过分亲近。
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坐在夕阳下,看着天边的云彩从橘红渐变为绛紫,看着归巢的鸟儿划过天际,看着操场上零星的身影逐渐散去。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晒过后的干燥香气,以及从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干净而蓬勃的少年气息。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非偶然的情况下,共享同一片空间,共享同一片黄昏。
黎栀紧张得手心冒汗,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害怕被他察觉。她用余光偷偷打量他,他依旧望着远方,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安静,之前的疲惫感似乎消散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色渐渐暗沉,晚自习的预备铃声隐约从教学楼方向传来时,沈辞年终于动了。他利落地从双杠上跳下来,站稳,然后转头看向依旧坐着的黎栀。
“走吧,”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铃要响了。”
黎栀慌忙点头,从双杠上滑下来,因为动作有些急,脚步踉跄了一下。
一只温热的手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不大,却足够有力。
“小心。”又是这两个字,比雨天的那个清晨,似乎多了一点别的意味。
黎栀像被电流击中般,浑身一颤,脸颊瞬间爆红。她甚至不敢看他,低着头,声如蚊蚋地再次道谢:“……谢谢。”
那只手很快便松开了,残留的触感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皮肤上。
沈辞年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不紧不慢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黎栀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被暮色勾勒出的挺拔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酸酸胀胀的,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甜。
风穿过空旷的操场,带来夜晚的凉意,也仿佛将少年身上那干净的气息,和她心底那份悄然滋长的、隐秘的欢喜,一同吹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回到教室,在晚自习开始前的嘈杂中,黎栀摊开那本蓝色笔记本,笔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她落笔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比的珍重:
「九月二十八日,晴,夕阳很美。我和他,一起看了日落。他让我坐在他旁边。他扶住了差点摔倒的我。他对我说:“走吧。”还有“小心。” …… 今天的风,是橘子汽水味的。」
她不知道这场无声的日落对他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对她而言,这个黄昏,足以抵过以往所有黯淡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