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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引藤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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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的九月,盛夏的余威犹在,固执地炙烤着大地。高二刚开学的午后,教室像一口被阳光煮得沸腾的锅。蝉鸣是锅底最烈的柴火,噼啪作响,永不停歇,吵得人心浮气躁,连空气都仿佛带着黏腻的重量。
沈辞年趴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课桌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梧桐树叶被晒得油亮,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凝固成了黏稠的琥珀,将一切都封印在慵懒和倦怠里。他刚结束一场激烈的篮球赛,汗水浸湿的发梢还没完全干透,黏在额角,带来一丝微痒。教室里混杂着汗味、墨水味和女生们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构成一种独属于夏末校园的、躁动而鲜活的气息。他有些昏昏欲睡,眼皮沉重,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
然后,他看见了黎栀。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移动的影子,从走廊尽头缓缓靠近。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过去,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
她抱着一大摞刚发下来的新练习册,几乎要遮住她大半张脸。阳光斜打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安静的轮廓,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带着一股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她走得很慢,步子很轻,像是一只怕踩疼了影子的猫,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承载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沈辞年漫不经心地想,这大概是哪个班的学委,看着弱不禁风的,抱着这么重的书,胳膊会不会酸?
就在她经过他们教室窗口的瞬间,一阵毫无预兆的、顽皮的风猛地灌入走廊!这风来得突兀而猛烈,卷起地上的尘埃,吹动了教室门口悬挂的流动红旗,也扰动了窗外梧桐树静止的叶片。
“呼——”
风声过处,她怀里最上方那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首当其冲,被风轻巧地掀飞。页脚哗啦啦地翻动,像一只受惊的蓝色蝴蝶,在空中慌乱地、无助地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然后——
“啪。”
一声轻响,不偏不倚,落在沈辞年伸在窗外的鞋面上。位置精准得像是经过了精确计算。
世界有那么一秒钟的静止。
蝉鸣、教室里的喧闹、阳光流动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迅速退远,变得模糊不清。视野的中心,被无限放大,只剩下那只沾了些许球场灰尘的白色运动鞋,和鞋面上那本过于安静的、散发着微凉气息的蓝色笔记本。
皮质封面,柔软而陈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或装饰,只有右下角,用银色钢笔写着两个清瘦的小字——黎栀。字迹工整,带着一种内向的倔强。
沈辞年微微挑了下眉,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他直起身,带着几分好奇和一丝被意外打断慵懒时光的玩味,弯腰将笔记本捡了起来。手指触碰到封皮的瞬间,一种微凉的、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神经末梢,悄然蔓延。这触感很特别,不像是一般市面上常见的硬壳本,更像是在岁月里被反复摩挲、浸染了体温的旧物。
这时,女孩已经小跑着折返,停在他面前的窗外。因为急促的奔跑和突如其来的窘迫,她的脸颊泛着淡淡的、好看的红晕,像初春的桃花瓣。气息微喘,几缕柔软的碎发被细汗濡湿,乖巧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纯粹的黑色,此刻因为慌乱,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闪烁着不安的光。
“谢……谢谢。”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像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晶莹剔透,却又仿佛稍不留神就要碎裂,消散在空气里。
她伸出手,想要接过笔记本。指尖纤细,白皙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带着一种易碎的、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的美感。
沈辞年的目光掠过她轻颤如蝶翼的睫毛,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柔软嘴唇,最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重新落回手中那本蓝色笔记本上。鬼使神差地,他没有立刻还给她,反而用指腹,在那两个清瘦的字上,极轻地、缓慢地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指腹感受着纸张细微的纹理和墨迹微微凹陷的痕迹。
“黎栀。”他念出声,嗓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介于清朗与沙哑之间的磁性,在闷热的午后,像一滴冰水落入滚油,激起无形的涟漪。“是栀子花的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多此一问。或许是这个名字本身带来的联想——洁白,安静,带着独特的、不张扬的香气。
女孩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像是惊讶于他竟然会主动开口询问,又像是某种更深层的、他无法解读的情绪,来不及捕捉,她便又迅速低下头去,像是害怕被他眼中可能存在的探究灼伤。然而,那原本只是淡淡粉色的耳根,却在这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透,像熟透的樱桃,泄露了她极力想要掩饰的内心波澜。
“……嗯。”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带着细微颤抖的气音。若非距离足够近,几乎要被窗外的蝉鸣彻底掩盖。
他这才仿佛满意了,慢条斯理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拖延,将笔记本递还过去。在她伸手接过的瞬间,他们的指尖有了一刹那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冰凉的,柔软的,像羽毛轻轻划过。
她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将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快步离开,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又一阵风恰巧拂过,带来了她发梢间、或者说是那本笔记本上残留的、极其清淡的香气。不是甜腻的花香,也不是清甜的果香,更像雨后的青草,被阳光晒暖时,蒸腾出的那一点微涩的、干净的味道,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植物根茎特有的清苦。
风停了。蝉鸣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灌满耳朵,世界的喧嚣重新回归。
沈辞年收回目光,重新趴回桌上,闭上眼,试图找回之前那份慵懒的睡意。
可是,奇怪得很。那股莫名的、带着点涩意的干净气息,却仿佛赖在了他的嗅觉记忆里,驱之不散,久久不散,与他熟悉的汗味、阳光味截然不同,像一枚独特的标签,印刻在了这个平淡无奇的午后。
他并不知道,在那一刻,命运的齿轮,已经发出了无人听见的、宿命的扣合之声。那一阵风,那本蓝色的笔记本,那个带着青草涩意的名字,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心湖的石子,看似微小,却注定要漾开影响深远的涟漪。
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写满了离别的注脚。而他的心事,尚未开始,便已注定,只能由风来聆听。
那天之后,沈辞年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安静的身影。
早读课时,他能听到前排传来她清朗的英语朗读声,发音标准,语调平稳。课间,她总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不是做题就是看书,偶尔会和同桌低声交谈几句,嘴角带着浅浅的、羞涩的笑意。她像一株生长在角落里的栀子,安静地汲取养分,沉默地酝酿着自己的花期。
他依旧和哥们儿在球场上挥汗如雨,依旧在课堂上偶尔走神,依旧是被众多目光追逐的焦点。但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他的目光开始有了一个固定的落点,那个落点安静,不起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而黎栀,则将那个午后发生的一切,连同那阵风,那个声音,那个短暂的对视,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锁进了那本蓝色的笔记本里。
「九月二日,晴,大风。我的笔记本,乘着风,落在了他的脚边。他捡起了它,叫了我的名字。他问:“是栀子花的栀?” 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指尖,很凉。风带来了他的味道,是阳光和薄荷糖。 …… 今天,我又看见他在打球了。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星星。」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的是少女无人知晓的、盛大而隐秘的心事。风从窗缝溜进来,拂动纸页,仿佛在无声地阅读,又仿佛在温柔地叹息。
命运的藤蔓,就在这看似平淡的日常里,借着风的牵引,开始悄无声息地,朝着彼此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蔓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