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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冬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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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想象中更早地出院。医生跟实习生说,到底是年纪轻,恢复的就是快。
我出院那天,临床老太太还在打消消乐。我妈跟她说:“阿姨,要注意眼睛。我给你留了几只橙子和苹果放柜子里了。”
我说:“我帮你还下了逗逗鸟和□□块,是其他版本的消消乐,你玩厌了这个可以玩新的。”
老太太沉迷于游戏中,但还是对我们摆了摆手,然后跟我说:“等回家你也帮你妈装两个游戏,她玩游戏了就不烦你了。”
仪和来接我出院。
之前他天天来看我,帮我擦手擦脸,我在他面前很温顺。
我妈大概又燃起希望,以为我说不想和他结婚,只是暂时在赌气。
所以她没再跟我纠结这个问题,只是带着淡淡的喜悦,静观其变。
仪和在医院陪夜。晚上他长手长脚蜷在躺椅里时,我就侧躺着睡,看着他。
他发觉了,转过身又看着我。
我们两个从没安静地对看过这么久。
以前在家的话,这样对看上十秒他就会过来,或者我就会过去。所以我们经常分手,也很容易和好。
年轻很容易依靠本能就把一切都混成一笔糊涂账。
而现在冬天的冷空气就呆在我们中间。
冬夜,又长,又宁静。
我们一起送我妈去车站。下车时她还一脸喜气,我心里一阵抽痛。
但还是跟仪和说:“把我们商量好的结果告诉我妈吧。”
仪和看了我一眼,说:“没必要吧。”
我说:“有必要。”
我妈脸发白,说什么结果,有什么事非得这会说。
我说:“妈,我们决定好分手了。以后不会在一起。”
我妈都不会说话了,很久才说:“邓沛沛,你真是个好女儿。全天下都找不到你这种女儿了。”
她弯着腰拎着很大的行李袋走了。
过了两周,仪和让我去他家一趟,说我还有东西落在他家了。我们还有几句话要谈,虽然大多数话已经在住院时说尽了。
那天,我第一次以一个外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屋子。
这个屋子东西太少,颜色太灰,根本不像有女主人的样子。甚至它还有一个房间是空着的,被我扔了一条瑜伽毯和一对绿色的小杠铃在那。可我在那条瑜伽毯上做的最多的事是睡觉。
我们两个也很少做饭,虽然明明我们都会做菜,但在一起时两个人永远在点无尽的外卖。
垃圾桶总扔着外卖盒。
我们的生活充满暂时对付过去的敷衍。
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它变得有生活气息会怎么样。
黑色的饭桌上放上了彩色的碗碟,热气腾腾。
屋子里被鸡汤或者番茄牛肉汤的香气填满,有个和仪和长得很像的小孩从那个空屋子蹦出来,用清脆的嗓音喊着爸爸爸爸。
而灰色的沙发上扔满了小海豚、大眼睛恐龙。女主人围着围兜,从厨房端着米饭走出来,要吃饭了。她一定有个纤细的腰身,适合仪和从身后把她搂住。
仪和说:“你决定好了吗?”
我点点头。
住院时在医院的走廊,我们已经长谈过一次。
仪和说,他之前被我伤透了心,怕了。有时候想到吵架的时候,难免沮丧。以前我很优秀,他卯着劲追上来但我总是对他不屑一顾的样子,等后来人人都觉得他配得上我了,我仍然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还老让他在公众场合下不了台,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原本是心气极高的人,却感觉自尊心在我面前一寸一寸被碾碎了。所以后来虽然因为我怀孕复合了,但他仍然觉得灰心。
但其实,和李之挚说的只是责任之类的话,就和我说要毁了他人生那样的话一样,不过只是气话。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结婚。
我说我以前喜欢他,但我害怕。我知道他也有点喜欢我,但我一直不太确定。现在我知道了。但我现在喜欢不动了。我谢谢他告诉我李之挚的事。但你知道的,我们之间不止是因为李之挚。我们两个从来就不合适,从哪方面都不合适。我们在一起,互相拖累,彼此把彼此都变得更糟。还有我们说过的,那些伤人心的话,就算我们和好了,那些话还都在那。我们还是会互相怀疑,害怕的。
你知道吗,我那个老师手术去世了。很多事情,不在合适的时候做就没机会了。你说得对。可现在的我也就能做成这样了。这么多年了,拖拖拉拉,也该结束了。别同情我,也别对我负什么责任,让我们就到这为止吧。谢谢你,仪和。
我们彼此第一次这么坦白,却是为了分手。我觉得我说得够好了,仪和还是不同意分开。
后来我实在没办法了,我说:“仪和,算我求你了,我真的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他愣住了,脸上现出一种类似痛苦的神色。
我以前各种死皮赖脸要和好的时候也没求过他,他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说出恨、讨厌各类坏词语的时候是多少顺口,但要我低头说出求这样的词语,就像舌头被玻璃划一样痛。
我们本质是同一类人,骄傲得根本不想低头,偏偏遇上彼此。
他沉默一会说:“你也想让我求你吗?”
我们僵持住了。
后来我想通了,扬了扬眉毛说:“仪和,在一起需要两个人同意。分手可不需要,你就算不同意我一样可以分的。”
他直接就把我按在医院深夜长廊的墙壁上,鼻尖摩擦着我的脸颊:“你确定要分手吗?嗯?”
大概是实在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他第一反应就是用我以前的那些烂招数。
我一要说话他就吻我,直到小护士怒气冲冲赶来:“这是医院!不要以为晚上走廊里就没人了!这旁边还有监控!我们几个护士看了半天了,看你平时长得挺斯文的,怎么这么……”
她看了仪和一眼没再继续骂下去,放低些音量:“她一个月内不能那啥!”然后就怒气冲冲走了。
仪和伸手挡住脸。他一向在人前装出一副正经模样,牵手就是极限了。第一次露出一点原形,就被人围观还狠狠骂了一通。
我第一次看仪和在异性面前那么吃瘪,不由得放声大笑。
他怔怔地看着我笑的模样,过了一会他也笑了,对我说:“这段时间第一次看你笑。算了,如果我答应分手,你会开心,分就分吧。”
没想到他会反悔。
我问他我落了什么东西。
他说是他。
我把他落下了。
我说仪和,做人不能这么没信用。
他说他还是跟我学的,我以前成天今天闹分手,明天要和好。
我说以前都是你要分手。
他说对啊,所以这次反过来,我分手,他来学我赖皮。他以前让我赖皮了那么多次,我也应该让他赖皮至少一次。
这都不像仪和的做法。然后他突然反锁了门,我想到我以前会干的事,下意识撒腿就跑。
然后就被打横扔到了床上。
仪和说:“我数过日子,满一个月了。”
反反复复问我:“还分手,嗯?还分吗?”
我说的答案始终不让他满意。
我差点就屈服了,直到我下意识地、他也下意识地往床头柜去摸一样东西。我们手碰在了一起,然后发现那样东西根本没必要了。
我不可能怀孕了。
浑身的热度一下子撤得干干净净,我甚至有点发冷。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还要按老路子走,按老方法回到原地?
仪和没住手,在我耳边反复地说,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我想让他停,我想离开这里,从此跟这个人再毫无瓜葛。我一下子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抱着赌一赌的想法:“你知道我这段时间住哪吗?”
“你记不记得你说过除非我们彻底分手,以后不能住在其他男人的家里。”
他停下来了,稍微有点不自然地说:“……我知道那是你朋友,我上回来找你还是他给我的地址……”
“那你上次来的时候,没发现那里客厅和卧室都连在一块吗?沙发和床放得特别近,换衣服除非特别避开,根本没什么遮挡,内衣也都晒在一块。”
他没说话,脸色有点青,他竟然真的不知道杨晖的事。
“我和他也一直是同学,他喜欢我,我不讨厌他。而且跟他在一块特别轻松。所以我每次跟你分手都去找他。”
“别开玩笑!”
“哦,你不要误会,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们还没睡过,暂时。”
真奇怪,这种话对我来说简直是顺手拈来,顺口得不得了。
“但我真的不想和你有牵扯了,仪和。如果有轻松的选择,我想过那样的生活试试。”
我加上一句:“我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开心,他让我每天都可以像那天在医院走廊里一样开心地大笑。你可以吗,仪和?”
他停手了,还帮我把衣服整理好。我以为他要放开我的时候,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给了我一个吻。
那是一个一点都不带情欲的吻。
他还吻了我的额头,我的眉毛,我的眼睛。
然后我就哭了。
握着拳头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他一点点摸平我蜷曲起来的手指。手压着我无名指最下面的一截,然后他眼神很清明地问我:“他可以让你这样?我们都诚实点好不好?”
“我很诚实了。”
我擦干眼泪,“分手嘛,青春嘛,总归要哭的,哭完了就好了。就跟一场酒醉后经常要吐一样。”
他摇了摇头。
“我放你去试。但我打赌你一定会回来。因为我一定会把你弄回来。如果你输了,这就是一辈子的事。你敢不敢跟我赌?”
他是仪和,他是好学生,他从来不赌,不做规则手册之外的事。偶尔犯错,都是像我这样的坏人在教唆,可今天他说他要跟我赌。
哭得朦朦胧胧的眼睛扫过他的脸,再落在一小块凹凸不平的地板上,那是水杯砸出来的痕迹,再扫过仪和的电脑,我留在上面的血痕当然不见了,但是我清清楚楚记得它当时的痕迹和手指的痛意。
目光又回到床头柜上,那个隐约拉开的蓝色抽屉。
我低下头,头发落下,遮住了我眼睛。
我把它甩开:“我跟你赌,我赌我一辈子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