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疯子》陈踱

15、厌倦

　　我的手机很安静。
　　极偶尔才有一条短信。

　　杨晖跟我说仪和在找我，按他找我的那个劲，他早晚会把我找出来。就算我躲得再好，就算我把他像他曾经拖黑我那样拖黑了。

　　我根本没想躲他，我只是厌倦，还有累。
　　我觉得好累好累好累。

　　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找来。

　　那天中午我妈去给饭卡充钱了。

　　我住在十七楼，充饭卡处在一楼，那里经常有人排队，有时候要等上七八个人，有时候要等上十七八个。我妈喜欢每次只冲一点，她在这上面有点迷信，宁愿用了再冲，两天就跑一趟去充钱，也不愿意在里面冲了一大笔到时候再退。

　　她说：“一下子冲一大笔，弄得好像我们想在这天长地久住下去似的。谁喜欢住医院，吃也吃不了，睡也不睡不好。看你瘦得骨头都凸出来了。”

　　那天她从卫生间擦干泪痕出来后，她又变得像个硬骨头的男人了。只是话变得特别多，跟我讲她遇到的每一点鸡毛蒜皮。

　　饭卡充钱的是个年轻女孩子，每次数钱都算半天，明显上学时数学不好。看电梯的女人自来熟，每次都跟她打招呼唠家常。医院楼下有棵大腊梅花，开了，特香，上次她想给我摘两朵给我闻闻，被小护士训了。

　　隔壁病床新搬来了个老奶奶，开朗乐观。她做化疗，却跟我们说，前几期都坚持下来了，现在那个癌细胞就一点了，做完最后这一次我就不用来了。老姐妹在等我一起去皖西爬山拍照呢。

　　仪和来的时候，我正躺着帮老奶奶下载消消乐。

　　他进来后，午后晴朗的阳光突然遮上了云翳。

　　老奶奶停止在窗边扭腰，识趣地说，她要去找床位医生小赵问问出院后的注意事项。

　　没有我想象的难过，我很平静。

　　我主动问他：“你还没回去吧？”
　　“没有。”
　　“那最好了，你不用跟你爸妈讲我们的事了。”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你既然能找到这来，你肯定知道了吧。没有需要你负的责任。一切都解决了。”

　　“为什么？”他好像只会说这句话。
　　“我看见了你和李之挚的聊天。你应该一开始就跟我说清楚的。你不该学你爸，明明有最重要的一个，但还招惹其他女人。不过算了。”

　　他垂着头站在我床前，就像一盏快要熄灭的灯。我看不清他表情，我也不想看清了。

　　我开始坐起来拉围帘，这在病房是明显的赶客举动。

　　可他往前一步，反而走进围帘范围之中。围帘顶部，简易的拉环被正午黯淡的光照得无限大，投在地上，是一个一个头尾相衔、纠缠不清的锁扣。

　　我停了手，拽住我拉了一半的帘子，对他说：“我妈也在这，她最多还有两分钟回来。”

　　他代替我，把围帘拉上了。
　　一方窄窄的白色天地里，只剩下我和他了。还有白色的，晃荡着的虚无光晕。

　　“邓沛沛，我是做好了一切准备来的。”
　　“李之挚是我的亲妹妹。她是我爸的女儿。”
　　“我妈不知道这件事。”
　　“你现在就可以毁了我的人生和家庭，你要不要这么做？”

　　仪和静静地对我这么说。

　　当我妈看见仪和缓缓拉开我的床帘时，竟然毫不吃惊。

　　她甚至没多问一句，只是顺手把她洗好的一盆车厘子塞仪和手里。

　　仪和下意识拿了一颗递给我，我妈抢了回来，又恨又气地骂道：“你说你们这些男人会不会照顾人，她现在能吃冷的吗，也不给她拿热水泡泡就喂给她。我给你，是让你自己吃。”

　　我妈送仪和走的时候，应该在腊梅树下站了很久。她回来时，一身腊梅的冷香。

　　老太太躺床上快乐地打着消消乐。

　　我问我妈：“是你告诉他我在这的吧。”
　　“人家电话打到了你爸那，你爸给了他我的电话。”

　　要问李之挚要到我爸的电话，应该很容易吧。

　　我想到我还被蒙在鼓里的蠢爸爸。

　　我要是现在告诉我妈这件事会怎么样？她现在就会扬眉吐气地打电话给我爸，嘲笑他帮别人养了十几年女儿吧。

　　“哪个屎壳郎头上不带点绿，自己在外面偷吃，这回遭报应了吧。”我能想到我妈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她也再也不会拿李之挚跟我对比，她不再是那个人的女儿，她跟我没有了一点关系。

　　然后呢？

　　我打了个哆嗦，抿嘴了嘴。我没有把握自己会说出什么，保守住什么。

　　我这个人这么不可理喻，我自己都信不住自己。

　　也许这一次我可以保密，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也许总有一天，我妈又拿着李之挚来跟我对比时，我会忍受不住地大喊出来。

　　我妈突然说：“你们的婚礼我可以不来。”

　　她用温水泡着车厘子，也不管过热的水把有些果肉都烫成了黄褐色。果肉附着一个两个小气泡，一拿出来，气泡就消失没影。

　　她不管我答没答她，自顾自往下说着：“你要是怕他父母反对，尽可以说我的坏话。说你跟我关系不好，很少回家。回家了也尽是吵架。反正这也是实话。”

　　我静静听着。
　　她看我一眼，拿出手机给我看她的银行账户。

　　“这些钱，三分之一给你做嫁妆，三分之一给我养老，还有三分之一你存起来别动。就算嫁了人，这部分也别让他知道。要是过得好自然没话说，但要是过不下去，你还有这些钱做底气。离了婚你也不用怕。你听清楚了没有？”

　　等她全部说完了，我才说：“我不会跟他结婚。”

　　“为什么啊？”我妈失控地大叫起来，像所有希望都落空了一样。“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找到更好的吗？找不到了！邓沛沛，我敢拍胸脯跟你这么说。”

　　“我知道。”

　　“你知道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他都跟我说好了，他，他……他是喜欢你的呀他。这么条件好的一个人，外面那个小的说不定都要眼馋你呢。”

　　“我也喜欢他。”
　　多么奇怪，我和仪和面对面时从来没有说过这两个字。可我却能坦然对其他人说出这个事实。

　　“可是我们已经结束了。要是你逼我，我就去死。你知道，我做得出。”

　　我妈跌坐在陪床的躺椅上，抱着那盆水津津的车厘子两眼发直。

　　老太太扔下手机，坐到我妈身边。

　　一边点点我，一边拍着她说：“要哭就哭出来啊，别气到自己。我跟她那么大时，也老跟我妈怄气，后来又跟我闺女怄气。现在年纪大了，什么都看开了，你看今天的夕阳，多漂亮啊……她现在要养身体，你先顺着她。我也听出来了，结婚不结婚的，是一对就是一对，不是一对强扭着也不甜。你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