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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黄昏 ...

  •   仪和的电脑背景,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水,冰冷的蔚蓝。

      带着鱼尾形脚蹼的孤寂背影划开一道破碎的波浪。
      幽暗的光从海面零星地照落下来,像尖利的能带出鲜血的刺刀。

      我很少用他的电脑,我有自己的笔记本。

      所以他才会忘记退出微信吧。

      李之挚和他的聊天记录很长。

      聊天里有无数个晚安和拥抱。
      他们会交换早餐的照片,分享天空看到的一朵云,咖啡上拉歪的花。
      也分享书页。

      李之挚发给他的一首博尔赫斯的诗。
      我记得曾看见过仪和用钢笔抄写过其中两句。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最近的记录李之挚问他,最近你们两个怎么样?
      他说,还能怎么样,不过是责任。

      李之挚发了个拥抱给他,他回了个拥抱。

      我茫茫然站起来,桌子上的杯子被我带得摔了下去。我四处张望着,对,仪和出差去了。

      我本来是要做什么的呢。我打开他电脑干嘛。我突然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又坐了下来。什么都不干只是发呆。
      突然我打了个寒战,我想起来了。

      我低下头一片一片捡被我打碎的杯子,它们在木地板上砸出幽微的凹凸。
      我拿着其中一块碎片,立在那凹坑处。然后把手指碾压上去。鲜血一滴滴落下来。

      陆老师去世了,二十三号下葬,半小时前张知礼发来微信。

      怎么可能。我打开手机一遍一遍添加那条显示“我小陆”的微信头像,可无论怎么添加,都显示“接受好友验证请求已过期。”

      我一遍一遍添加,试到手机没电关机。我发了一会呆,走到仪和没关掉的电脑前,搜索,如何添加已过期的微信请求。

      退出电脑上仪和的微信,我用受伤的手继续搜索添加的方法。然后按照找到的方法,一个一个尝试。

      那个黑白相间的大熊猫终于被我添加上了。
      没完全止住的鲜血把手机屏幕弄得有点斑驳。

      我给陆老师发微信,陆老师,好久不见。我一切都好,你呢?

      我一个人去做了流产手术。

      手术室顶灯发出白色的光晕,像一朵孤零零的云。

      针头刺破血管时些微刺痛。戴着口罩的麻醉师弹了弹输液的滴管,公事公办地对我说:“睡一觉,醒来一切都好了。”

      一切都会好吗?
      留在仪和电脑屏幕上长长的血痕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时间特别短,感觉就像在初中的课堂上打了个盹,刚闭上眼睛就被陆老师叫醒。

      有一点水渍落在我脸上,像春天的细雨。是学校又换位置了吧,我轮换到了窗边,窗户开着吧。初中时,每次下雨,窗外的大香樟树都会发出哗哗哗的轻响。一阵重,一阵轻。

      张知礼又在语文课上做数学题吧,辛媛又在语文书上画加菲猫了吧。

      我想抬起右手,擦一擦脸上的水渍,却发现右手没有感觉。

      眼前晃动的影子逐渐清晰,竟然变成了妈妈的脸。肢体的麻木逐渐从麻醉中恢复,一丝冷冽的寒意从动弹的食指上传来。

      有人把我的右手捂住了,可她的手比我更冷。

      我的手术紧急联络人怎么也不该写她。住院的那些天,我一直后悔这件事。

      妈妈每天给我订汤,打饭,擦脸,喂水。可我们之间的空气沉默如冰冻。
      邻床的一对热闹的母女和我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们几次试图引我们开口。我是说不动话,我妈反而板起脸来训她们:“你们笑声小点,别影响别人休息。”

      小姑娘白我妈一眼,嘀嘀咕咕几句,她妈打她一下,两个人又笑作一团。

      她们热热闹闹收拾好东西,端着锅碗瓢盆就出院了。一时没进来新病人,病床里只剩下了我和她。

      我把电视频道一个个按过去,眼神空洞。而她对着雪白的墙壁发呆。

      她终于问我:“说吧,谁的?”
      “我跟他不会有联系了。”
      “那你也要告诉我是谁。”

      “告诉你,然后让你跑到人家门上去大吵大闹吗?像我高中时那样,追到你情夫门口去讨个说法,要人家负责。”

      “对,你妈就是个泼妇。我拼上这条命,我也要为我女儿讨个说法。你知道不知道你再也不能生小孩了。你知不知道这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看着电视,新闻里有几个小孩子的笑脸闪过。

      我淡淡地说:“我知道。我不喜欢小孩。我怕我将来的小孩,跟我恨你一样恨我。我不要他们。”

      我拉起白色的被单,蒙住脑袋。

      洗手间里,正传来哗啦哗啦夸张的洗手声,和隐隐的啜泣声。
      等我妈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她脸上一滴泪痕。

      手术后,我每天都在做梦。
      杂乱无章的往事通过每晚的梦境浮现出来。

      家里垃圾桶里捏成一团的香烟盒,沙发布镂空的白罩布被烫了一两个洞。

      我妈离婚后迷上了香烟,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薰上了淡淡的黄。
      戒烟,扔掉,下一次又冲到超市,像小孩囤零食一般,把整条整条的烟紧紧楼住。

      仪和和他爸也走到柜台前。董老师也抽这个牌子的香烟啊,仪和的爸爸似笑非笑地问。
      一阵潮红袭上妈妈的耳垂。她轻轻辩解道,送人的。

      英俊男人目光飞快地掠过她的指尖,慢慢地哦了一声。

      我妈脸上常常浮现出做梦一般的神态。

      她笑着切菜,把土豆切成土豆片,又切成土豆沫。她把土豆沫倒了,长长叹了口气。她冲洗菜板的样子,仿佛那不是一块木板。而像是情人的手。

      她给我讲错了的数学题时总是魂不守舍,我提醒她,这题讲过了。她突然极其不耐烦,讲过了又怎么样,你就不能多听两遍吗?我就喜欢跟你讲,我还要跟你讲。

      我听得不对劲,她也扔下笔,脸色大变。

      她买了长长的墨蓝色的新裙子。她以前从来不会穿的那种,她会嫌这种长度累赘。可她没等到机会穿。

      我从她脸上逐渐灰败下去的脸色看出了这一点。
      我像个躲在角落的蚂蚁,嗅出我妈的异常。

      有天她跟我讲,自从她和我爸分开,每天晚上她都要看一部讲爱情的电影,或者几页讲爱情的书,她才能睡着。不甘心自己这辈子都没被人爱过,总要确认下这世上别的地方还有爱,她才安心。

      这无论如何不会是我妈会对我讲的话。我和她的关系,一直都是,一个数学老师和她的学生。

      她的床头开始有零散的药,她说是帮助睡眠。我却开始睡不着。我频繁想象,某一天早上,我推开她的房门,药片洒落,她的脑袋和手一起垂落床边。

      所以我才跟踪她。看到她在仪和家门口大吵大嚷,看着那个和仪和长得很像的英俊男人,厌烦地对她说,你别再找我了行不行,我求求你了。你情我愿,大家好聚好散,不要弄得撕破脸面。

      看着她像疯子一样,缠着那个男人,说我没有其他想法的,我就是想见你。你别不见我。只要你还肯见我,我再也不来你家了。

      一个轻柔的身影掠过我身边,她身边的男孩回过头来看我。然后,然后呢……

      人倒下的声音,救护车的声响,我妈跌跌撞撞赶去医院的脚步。

      急救室绿色大字。仪和的阿姨们,把我妈围着,她们不打那男的,却只是打我妈妈。而那男的抱着双臂,冷眼旁观。

      我妈蓬头散发,第一次穿的长裙子撕出了一个长口子,耻辱地露出大腿。我把书包扔过去,砸那些打我妈的人。

      我们家就两个人,我妈也没有姐妹。只有我,只有我。

      我含着眼泪,一边砸一边喊:“他也有份的,你们怎么不打他。为什么只打我妈妈?”

      那男人指着我:“小丫头你搞搞清楚。我早和她分清楚了。要不是她上门来闹,我老婆会知道这件事吗,我老婆会心脏病发吗?”

      “做你这种人渣的老婆,还不如死。我要是你老婆,我宁愿死在里面!死在里面!”

      有人重重地揪住了我胳膊,充血的眼睛瞪着我:“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还是他一直在,他就眼睁睁看着我妈被打吗?

      而现在他也要像那些揪我妈衣服,扇她巴掌的人一样打我吗?

      血液涌上了我的脑袋,我鼓起眼睛,大声说:“我祝你妈死在里面。我祝你爸被车撞死。我祝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世界多么小啊。我们那个地方,老师和医生结婚了那么多对。我们班的同学经常放了学,一遍喊着妈一边涌进值班的护士站做作业。附近的医院又就那么一所。谁拉肚子或者牙痛,自己揣上病例本,就跑小玻璃窗外来挂号了。

      那一天傍晚,有多少熟人看见了穿校服、戴蝴蝶结的女孩像一个小疯子一样,追着一个同龄男孩打呢。又看见那些惊惶的大人如何紧张起来,拼命扯开这两个混战的孩子。又看见警车如何闪着灯驶进医院,带走了这一堆人。

      夕阳的长影子,像巴掌甩在脸上后留下的一道长长的血痕。

      而这天起,我和妈妈身上沾上了屎味一样。所有人经过我们身边时,都要让开一点,以免让别人以为和我们是同类。

      我比初中时更疯狂地念书,想把书本上的一个一个字都吃下去。

      我堵着一口气,想要复仇。可我不知道我恨谁,我恨我妈,我恨仪和,我恨他们一家,我恨这镇子上议论纷纷的一张张嘴,我恨学校。

      而最终,所有浓重的黑色的恨意都涌向了我自己。我在半夜对着做错了五道物理题的试卷放声尖叫。我把所有的书一本本砸在地上,把盛满纸团的垃圾桶一脚踢翻。

      可即使这样我妈也没来看我,恐惧把我的心攥紧了。

      我提着跳到了嗓子眼的心,轻轻推开我妈的房门。绿色的台灯下,她的背影显得矮顿,她在一粒一粒数瓶子中的那些药。

      我把药瓶砸了,我成了母亲,她成了女儿。我声嘶力竭地训她:“没有男人你就要死吗?还是没有了工作你就要死。没有了,你就再找啊。你丢的脸你给自己找回来啊。”

      我妈争气,可我不争气。她一点点靠学习、工作重新支撑起我们的生活。

      可我却垮了。在窃窃的流言中,在梦见鲜血和死亡恐惧得睡不着的夜晚,在犯困的课堂上老师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在我越来越不擅长的理科一次次用试卷摧毁我往日的骄傲时,我开始活得像一个活在角落里的老鼠。

      高中放学路上,梧桐树下飘满金黄的大叶子,一踩就留下一滩青黄的死虫子。仪和显出了优秀学生的模样,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想要跟我和解。

      我妈已经没事了,你妈怎么样?
      我踩着一个死虫子,跟他说,死了。

      我没骗他,我们母女两个都死在那个医院的黄昏,死在一个女儿看见妈妈因可耻的恋情被羞辱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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