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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鹅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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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电梯里遇到邻居那对中年夫妻。
他们本来好好地拎了几袋菜,站在电梯里,见了我进去了就开始拌嘴。
老婆说你这青菜怎么买的?专把烂唧唧的挑回来。卖菜的看到你这样子挑菜,牙都笑掉了吧。
老公说卖菜的不但不笑我,还夸我来着。说成天看见你来买菜,难得有你这样的勤快老公。你家懒婆娘该笑掉大牙了吧。
然后他们才假装看见我了,跟我打了声招呼。
女邻居说:“你看夫妻两个哪里有不吵架的呢,我们也成天吵架。搬回来了就好。”
男邻居说:“对啊。你家男小人很不错的,要是让他流落到市场上,那是哒哒抢。现在好男人不多的啦,小姑娘要抓紧的。”
女邻居说:“会不会说话?就你们男人抢手啦,我们小姑娘也哒哒抢的了。”
男邻居说:“你怼我干什么,我是在劝和。你搞不清是非,倒怼起我来了。”
眼看一场假吵架要变成真吵架,我赶紧说:“我知道了,谢谢。我们现在和好了。”
男邻居说:“不过以后吵架那个门能不能关得轻点,我老婆她有高血压的啦。晚上我们两个被吓得一跳一跳的。”
女邻居说:“那个有些话也不能说太大声的呀,什么提裤子禽兽之类的,小朋友问我我不太好解释的呀。”
“还有那个大门上脚印也不要留啦。虽然不是血掌印。”
我连连道歉,于是他们夸赞我:“我就说小姑娘蛮讲道理的,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等电梯到了,我让他们先走。
他们手挽手,各拎着一塑料袋菜。人到中年,还能一起躲在门缝偷看邻居八卦,还能为了跟邻居提意见默契地一起演戏。虽然也会拌嘴,但拌完嘴还能手挽着手走路,这种夫妻感情差不到哪去吧。
虽然希望渺小,但也许有一天,我和仪和也能有这种未来呢。
前不久,我才从仪和口中得知,竟然是苏苏告诉了他。
离职前几天,我在厕所干呕不停时遇见过她。镜子倒映出她充满了探究的眼神。
当仪和回来办公时,她借着找仪和签字时,就跟他说:“总监,邓沛沛离职前动不动就吐,跟隔壁组小陈怀孕时很像,不过她可能只是吃坏肚子了。
他想到我用杨晖手机打的那个电话,于是就顺着打过去,找到了杨晖。
我想跟苏苏发个短信,又觉得矫情。我和她做邻桌两年,却几乎没声好气说过两句话。
最后打了两个字,“谢谢,”飞快地发走,几乎都不好意思再看。
她的信息回得很快,“你结婚免我份子钱,我结婚你要送最大的红包。”
我回:“嗯。”
“说个好字会死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走了你一定又在公司传我怀孕了的八卦吧。”
“帮你传一下,让别人都知道仪总监有主了,省得你多很多竞争对手,你以为你实力强劲啊。”
“……我好能耐。”
“你死性不改。”
“彼此彼此。”
客厅里有我和仪和拿回来的婚纱照宣传小册子,还有酒店的名片。它们凌乱地堆在茶几上。仪和正在一张张翻。
“你喜欢哪家?”仪和抬头问我。
“我都可以。”
婚礼,婚纱照这种词总让我觉得遥远,即使现在,我也并没有切实的感觉。
但我着迷一般地喜欢看仪和皱着眉头为这些事情烦恼。
就和怀孕后胃口大变一样,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而此刻,周末的午后,射进屋里光线缓缓变动。
空气的尘埃,细小而温柔,几乎无处不在。
摸一摸仪和的后颈,我去把阳台上晒的衣服收进卧室。
蓝衬衫、白T恤、黑色连衣裙一件一件挂在衣架上。
我把我的黑连衣裙紧紧挂在仪和的蓝衬衫旁边,突然想到《断背山》的结尾了。我把衣袖抽出来,裹住蓝衬衫。
仪和突然走进来。我手忙脚乱地合上柜门,低着头,理了理碎发。
“你在干什么?叫了你两遍了。”
“啊,我没听见。我在叠衣服。”
“我下周五准备回趟家。”
“你不是要出差吗?”
“出差一周而已,周五能赶回去。”
“真的要说吗?”
“再不说,什么时候说,等生孩子那天?”他口气开始不耐烦。
我呆了一下,他却很快道歉:“不好意思,这段时间压力大,我语气不好。对不起。”
“躲是躲不过去的,我先回去聊一下,下次带你一起回去。”
“如果他们不同意呢?”
“他们不会不同意。从小到大,我决定好的事他们都会支持。”
但也许,这件事会是个例外。
“我们现在不在一个城市,双方心里不舒服的话,以后逢年过节少见面好了。”
少见面,能做到吗?
仪和好像看出我心里的想法,他说:“儿媳和公婆关系一般的多的是,谁家没有糟心事。就算家里藏着白骨,大门擦干净,外人也看不出。至于其他亲戚,不是至亲骨肉,应付应付得了,谁又真管他们怎么想。”
仪和口气里有一种与以往待人处事很不同的冷酷和灰心。
我没再说话。
这次和好后,仪和虽然待我很好,但我总觉得他变得哪里不一样。
他有时候会讲一些灰色调的话,一边说一边带出一种漫不经心的讥笑和讽刺,有点像以前的我。而我则变得宽容许多。也许孕激素让人柔软,我很多事都不再斤斤计较。
现在,我们两个好像反过来了一样。
“要不晚点再说吧。我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什么仪式。或者……我们真的要留下这个孩子吗?”
“这件事我们聊过太多次了,不用再谈。”他的语气不好,可他斩钉截铁的这个答案却让我心口一热。
我走过去,抱住仪和,想亲亲他。
他的嘴唇碰了我一下就离开了,我追着过去,他轻轻把我推开了。
“我今天累了。”
我拍拍他的背,表示理解。
新换上的秋被是鹅绒的。晚上,我坐在被窝里细细找了半天,才揪出一根细小的鹅毛。
我记得小时候盖的鸭绒被,经常露出粗硬的羽毛梗。有时候还会散发出一种鸭子味道的腥气,如果开了电热毯,热烘烘的,腥气更大,我会疑心自己躺在鸭子窝里。
那时候的冬夜,我常常躺在被窝里,一边揪羽毛,一边听爸妈在门外吵架,砸东西。他们骂一句,我就抽一根羽毛。直到第二天,妈妈推门看见飘飘洒洒的羽毛落了小了半床,总要骂我败家精,糟蹋被子。
可我心里不安,就揪东西的毛病,被骂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改好。
仪和在看书,我在玩手机。手机提示短信声音,我打开一看,还是我爸。
仪和问我:“你从来不回他短信吗?”
我说:“嗯。”
“我们结婚的事你准不准备告诉他?”
“不用了吧。”
“你什么时候告诉你妈?”
“再等等。到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反对也没有用的时候。不过她早晚要寻死觅活闹一场。”
仪和继续看书,全程对话他都没从书里抬起过脑袋。
我继续找着鹅毛。
我有时候在他面前会惭愧,比如这种暴露出我对亲生父母也毫无温情的冷酷之时。比如我露出对我爸妈这样那样地看不上时。
一个人对父母都这样,还能指望她对谁好呢。
我想转个话题。
“对了,那次露营后你发给我的那条短信到底写了什么。被我不小心删掉了,我还没来得及看。”
现在,为什么我又要替我妈遮掩了呢,我也不知道。
仪和翻过一页书。“忘记了。”
他正在看的这本书叫《人生的枷锁》。
我突然想起山上那一晚,我闯进帐篷时他也在看一本书。
书名奇特,所以我一直记得,叫《无知》。
因为年少的无知,所以戴上了人生的枷锁。听起来真符合仪和的人生轨迹。
“哦,那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我在他身上的蓝格子睡衣上,用食指和中指,一步一步跳格子。
“嗯,再说吧。”
他挡开我的手,嫌我打扰他看书。
我收回手指,像无鳞的鱼一样,滑溜进被窝。
他仍然坐着看书。端正,专注。
我在被子里抬眼看看他,他低头看了我一眼。
喉结滚动了一下,但他声音很冷。
“别乱动。”
“不能乱动吗?”
“安全起见。”
我把手放回自己肚子上。
“哦,那我先睡觉了。”
“好。”
过了毫无声息的一刻钟,我伸出一只手拉拉他胳膊,他终于松开书,空出一只手来握住我的手。
而我另一只手在被子里使劲摸索着,急切要拽紧一根羽毛探出的脑袋。
仿佛比起右边那双看似宽大的手,这根毫无分量的羽毛才是我唯一可依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