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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谢先生 ...

  •   “沉思什么呢?” 谢澹见林慕一进门便往堂内一坐,快把自己坐成石头了,忍不住开口询问。
      林慕一抬头,谢澹斜倚在青竹屏风旁,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垂落,衣摆处绣着若隐若现的银线云纹。他执着一柄乌木骨扇,扇尾缀着的和田玉坠正随着他转腕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
      "我进来多时了。"他含笑道,声音像是浸过清泉的玉石,温凉适中。
      窗外最后一缕夕照穿过雕花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噙着笑,却让人看不透深浅。
      他向前倾身时,腰间悬着的错金算盘发出细微的碰撞声。那算盘不过掌心大小,金珠上却密密麻麻刻着微缩的兵法文字。随着他的动作,一缕檀香混着薄荷的气息淡淡飘来——是常年翻阅古籍沾染的书香。
      “没事。”林慕一轻叹一口气,“左不过有些想不通的事情罢了。”
      谢澹闻言轻笑,手中乌木扇"唰"地一收,扇骨在掌心轻敲三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想不通的事?"他踱步到紫檀案前,随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几粒莹白的棋子,在案上排出一个星斗阵势,"南诏古棋谱有云:当局者迷。"棋子落定,恰是北斗七星的形状,"要不要听听局外人的愚见?"
      他斟茶的手势极稳,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琥珀色的弧线,分毫不差地注满林慕一面前的越窑青盏。茶香氤氲间,他眼尾那粒朱砂痣显得格外鲜活:"我虽不通朝政,但《齐民要术》里写过——"忽然压低声音,"农人若要捕蝉,必先在树下燃一把湿柴。"
      他指尖轻点盏沿,惊起一圈涟漪:"浓烟一起,蝉儿自会往高处飞。"茶汤映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却不知树顶早涂了树胶。"
      茶烟袅袅升起,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那总含着三分笑意的眸子此刻格外清明,倒映着林慕一微蹙的眉尖——分明是关心,却偏要绕这么个风雅的弯子。
      “你消息倒是灵通。”虽然早就习惯了他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路子,却仍然好奇,“驿丞的职位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不不不,” 谢澹连连摆手,乌木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俊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凤眼:"当年云游之时,有位瞎眼老道给我算过——"扇面忽地翻转,露出背面朱砂画的命盘图,"说我是'财帛宫坐天相,官禄宫犯空亡'。"
      他指尖轻点命盘上那颗孤零零的煞星:"看见没?这位置若是入仕,轻则丢官罢职,"忽然压低声音,"重则..."扇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茶汤映出他狡黠的眉眼:"老道还说,我命里带三分铜臭。"从袖中排出三枚铜钱,叮当落在案上,"可偏偏这铜臭能化煞。"铜钱突然叠成宝塔状,"你看我现在——"
      窗外忽传来货郎叫卖声,谢澹眼睛一亮:"听见没?连市井小贩都在替我应验命数。"他忽然从多宝格取下一只鎏金貔貅,"再说了..."指尖轻弹貔貅张大的嘴,"我这人只进不出的性子,不当商贾岂不是暴殄天物?"
      “所以,农人为何耗费大量柴火去捕蝉?”林慕一盯着谢澹那双凤眼,试图找出别样的情绪。
      “我是商贾,我为何要知晓农人作何想法?”谢澹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林慕一无奈一笑,“所以我听你胡扯半天只得到了你富甲一方的结论吗?”
      “这个事实你不是早就知道吗?”谢澹见她愁了半天的眉头终于舒展,方才收起这幅玩笑模样,“若别的农夫想要这蝉,他必然带着条件来问你讨要,所以,等着便是。”
      林慕一指尖一顿,茶盏中泛起细微的涟漪。谢澹的话像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记忆里那扇尘封的门。
      "等人开价..."她轻抚腰间玉佩,忽然抬眸,"这话听着耳熟。三年前元宵灯会,是不是也有人这么说过?"
      谢澹手中折扇"嗒"地敲在青玉案上,凤眼微挑:"还记得?"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盏巴掌大的琉璃灯,烛火透过五彩琉璃,在墙上投下斑斓光斑,"那夜满城灯火,可比这个亮堂。"
      记忆如潮水漫来。那年上元夜,她刚继任圣女,戴着素银面具偷溜出宫。长街两侧挂满花灯,其中一盏九转玲珑灯格外醒目,垂着七道谜笺:
      第一笺书"春雨连绵妻独宿,猜一字"
      她正思索,忽听身侧有人道:"'一'字。雨无日,春无日,再独宿去妻,唯余一。"
      转头见个执扇公子,月白锦袍上绣着暗纹竹叶。
      第二笺"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猜一字"
      她刚欲开口,那人又道:"日头东升西落,原是个最守时的。"扇尖已挑向第三笺。
      第三笺最奇,竟是一幅画:河中游鱼,岸上卧猫,接下联。
      她脱口而出:"临渊羡鱼,不如退而..."
      "结网。"他接得行云流水,忽然转头,"姑娘也读《淮南子》?"
      他们从"无边落木萧萧下"猜到"残菊犹有傲霜枝",最终停在第七道无字谜前——只画着半枚铜钱。
      "这是'半文不值'。"她故意道。
      谢澹却摇头,从袖中取出枚永通泉货:"是'见钱眼开'。"
      她不服:"明明是'财不露白'。"
      "那不如..."他忽然将铜钱一掰为二,"'分文不取'?"
      夜风拂过,带回现实的茶香。谢澹正用扇子轻敲那盏琉璃灯:"现在想来,那灯主怕是早设好局。"灯影在他脸上游移,"就等着两个不服输的傻子往里跳。"
      "所以农人的柴火..."谢澹忽然凑近, "烧的是执念,捕的是贪心。"他指尖划过茶汤,"就像那盏灯,照亮的从来不是谜底......"
      "是人心。"她轻声接道,忽然明白他绕这一大圈的用意。三城被破的谜面之下,又何尝不是有人在等着收网?
      窗外更鼓响起,谢澹袖中忽然滑出半枚铜钱,滴溜溜转在案上——正是当年那枚永通泉货的另一半。
      与谢澹的相识是个巧合,尤记灯会散时,他执扇一礼:"在下谢澹,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她正欲随口编个名字,却见他扇面一翻,露出背面绘着的半幅星图:"圣女名讳,可不能随意编撰。”
      夜风忽起,吹散她袖间一缕幽香。谢澹眸光微动:"伽罗香,百年沉香木所制,宫中圣品。"
      当时她没有接话。
      后来每逢佳节,她总能在集市遇见他。
      清明时他撑着青伞立在茶摊前,笑说:"圣女也来尝这新出的明前茶?"
      端午时他提着粽叶站在河畔,扬声道:"龙舟竞渡,圣女可要押个彩头?"
      中秋时他捧着月饼候在桥头,眨眼道:"这莲蓉馅的,可比宫里的甜。
      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可次次如此,便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其实破绽不止于此。"后来他摇着折扇笑道,"圣女看灯时,总会不自觉地避开最亮处,像月亮回避烈日,这是长居高位者的本能。"
      原来他早将她的习惯看在眼里。不是样貌,不是言辞,而是那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节——
      她驻足时会下意识整理袖口,因圣女服袖长及地;
      她饮茶时总先嗅三下,因常年试药养成的习惯;
      她看花灯时总避开人群中央,因自幼被教导圣女不可置身险地。
      这些细枝末节,在灯火阑珊处,悄然泄露了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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