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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要 ...

  •   马车驶入王宫侧门,并未引起多少注意。林慕一未惊动太多人,只带着青梧悄然回到了自己在神殿附近的居所——璇霄殿。
      她没有急着去见林祁,而是先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褪下那身便于山间行走的骑装,她并未选择圣女繁复庄重的礼袍,只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云纹常服,长发也用一枚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
      如此打扮,少了几分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却多了几分清冷疏离的气质,仿佛她只是她自己,而非那个需要承载万民信仰的符号。
      稍作整理后,她这才带着青梧,不疾不徐地走向承晖宫。
      步入书房时,林祁正站在窗边,望着庭院中的一池残荷,背影竟显得有些沉郁。听闻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已换上平日的神情,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局促。
      “回来了?苍山景致可好?”他语气如常,带着兄长的随意。
      “尚可。”林慕一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她走到一旁的椅榻边坐下,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只是来进行一次寻常的叙话。那身素净的衣裳,让她在这象征最高权力的宫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坚定。
      林祁在她对面坐下,沉默了片刻。殿内一时只有更漏滴答的轻响。
      “西靖的事…”他终是开了口,语气比平时缓了几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目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他们派了使臣来,提出了一些…结盟的条件。”
      他刻意将话语说得模糊,仿佛那只是一桩寻常的政务,尚未定论,更与她无直接关联。
      林慕一抬起眼,目光清透如琉璃,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只是等着他的下文。她那过分平静的反应,让林祁心中那点侥幸开始动摇。
      他顿了顿,终究无法再绕弯子,声音沉了沉,透出几分属于君王的决断,却也难掩其下的艰涩:“其中一条…西靖王为其世子韩靖宇,求娶南诏圣女,以固盟好。”
      他说完,立刻紧跟了一句,语气急切了些,像是在做出最重要的承诺:“孤已当场回绝了。慕一,此事绝无可能,你不必为此忧心。”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惊讶、愤怒或者至少是松了口气的痕迹。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听了一句“今日天气甚好”的闲谈。
      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林祁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她必然已经知道了。而且,知道的远比他此刻透露的要多。
      果然,林慕一轻轻放下茶杯,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所以,最终定下的条件是,西靖送嫡长子为质入诏,而我南诏,则需‘考量’这桩婚约,暂不议嫁娶,但需我亲自相看,以示‘诚意’?”
      她将那些冰冷的政治条款清晰无误地复述出来,甚至比他知道她所知的程度更为详尽。
      林祁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准备好的所有安抚与解释,在她这了然于心的平静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一种被看穿,甚至是被无声谴责的局促感攫住了他。
      “慕一,我…”他罕有地语滞,那份君王的威仪在她通透的目光下竟有些难以维持。
      “你无需解释,林祁。”林慕一的声音依旧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你有你的难处,邦交之事,权衡利弊,并非事事都能依心而行。”
      她理解,却不代表接受。
      “我亦非要质问你是否会真的将我嫁出去。”她继续道,目光落在他微微握紧的手上,又缓缓移回他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在你们——在你和那些决定南诏命运的重臣们——商议我的婚事,将其作为条款之一写入盟约之时,可曾有一瞬间觉得,应当先问问我?”
      她的语气没有指责,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探究,却比任何愤怒的诘问都更让林祁感到无地自容。
      “是否因为我是圣女,我的婚姻之于南诏,便首先是一件器物?有用或无用,可用或不可用,皆由你们评定抉择,而我的意愿,本身并不在那考量之列?”
      她站起身,素雅的衣袍拂过椅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人,我会见。礼,我会守。圣女的体面,我不会失。”她看着他,目光平和却疏离,“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也应让所有人都明白——”
      “我并非南诏王权之下的附属。我的婚姻,无论有无,无论对象为谁,其最终的决定权,只能在我这里。谁也无权,替我先应下任何‘可能’。”
      说完,她微微颔首,不再看林祁复杂难辨的神色,转身离去。
      承晖宫的书房内,只余林祁一人,对着她未曾动过的那杯已然凉透的茶,久久无言。她甚至没有给他道歉或承诺的机会,便已划下了那条清晰无比的界限。
      西靖王宫,宣政殿侧殿内燃着厚重的龙涎香,试图压制住某种无形的沉闷。西靖王韩涛立于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负手背对着殿门。当他听到那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不远处时,才缓缓转过身。
      韩靖宇垂首站在殿下,身着世子规制的常服,靛青的衣料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他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线条优美却脆弱的脖颈,姿态恭顺得无可挑剔。
      “父王。”他开口,声音清冽,如同玉石相叩,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韩涛看着自己这个长子。即便是在这般情境下,他也不得不承认,靖宇生得极好。眉目如墨画就,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精致,组合在一起是一种近乎昳丽的容貌,偏偏又被一种沉静的、近乎死寂的气质所中和,让人惊艳之后便心生寒意,或是…忽略。
      此刻,他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精致玉像,仿佛即将被决定的不是他自己的命运。
      “靖宇,”韩涛开口,声音比平时温和些许,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却难免僵硬的距离感,“南诏之事,想必你已听闻。”
      “是,儿臣听闻了。”韩靖宇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也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明日天气如何。
      韩涛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踱步走近了些,目光落在儿子低垂的眼睫上。
      “北域豺狼之心不死,南诏扼我粮道商脉,此番博弈,西靖看似强势,实则如履薄冰。”他语气沉凝,像是在分析国事,却又不得不将眼前之人纳入这棋局之中,“送质于南诏,是眼下唯一能破局、且能暂保两国面上平和的法子。你…是西靖的嫡长子,身份最贵,由你去,方能显我西靖诚意。”
      他说着早已在朝堂上说服所有人的理由,目光却试图在韩靖宇脸上找到一丝反应。
      没有。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委屈,甚至没有一丝不甘。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种平静,反而让韩涛心中那点虚浮的父爱和愧疚翻涌起来,变得有些难以忍受。他宁可他哭闹、质问,哪怕只是露出一丝怨恨。
      “靖宇,”他声音又放软了些,几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此去南诏,虽名为质,但父王已与南诏王达成默契,他们必不会苛待于你。你在那边,反倒是…反倒是安全些。”
      他意有所指,指的是什么,父子二人心知肚明。王庭深处的倾轧,继王妃与韩明宇的步步紧逼,留他在国内,未必就比去南诏为质轻松。
      “儿臣明白。”韩靖宇终于又开口了,依旧是那四个字,清冷冷的,听不出半点“明白”了的情绪,更像是一种彻底的放弃和接纳。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与西靖王相接。那双眼睛极黑,极深,像两潭冻住的寒泉,映不出丝毫光亮,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父王的考量,儿臣都明白。”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铺直叙,“国事为重。儿臣…没有异议。”
      “靖宇…”韩涛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说出了那句苍白的话,“不要怨恨父王。”
      韩靖宇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儿臣不敢。”他说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疏离,“亦不会。”
      不敢,也不会。
      他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恭顺卑微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他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或许根本就没有情绪,彻底封锁在了那副惊人却冰冷的美貌皮囊之下。
      他知道由不得他。从他出生在这王庭,从他母亲逝去的那一天起,他的命运就从未由得他自己。怨恨?那太奢侈了,也太无力了。他早已习惯。
      韩涛看着他又一次低下头去,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下去准备吧。不日便启程。”
      “是。儿臣告退。”韩靖宇行礼,转身,离开。每一步都精准得符合礼制,没有丝毫错漏,也没有丝毫留恋。
      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韩涛独自站在空旷的侧殿中,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他那个儿子,像一块被冰封的美玉,冷得让人心惊。而他方才那句“不要怨恨”,此刻听起来,竟是如此可笑而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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