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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该回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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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苍山行宫的一个月时光,如同山间清溪,潺潺流过,宁静而飞快。每日与王笙在山林间的探讨请教,已成为林慕一生活中一抹明亮而温暖的色彩。他风趣的谈吐、广博的见识以及对药草发自内心的热爱与尊重,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投契。那份心底常驻的空茫,似乎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被一点点填补,眉宇间也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初识之时,他曾温和问及她的名姓。她望着远处山峦,不愿提及那沉重的尊号,只随口道:“家中排行第七,先生唤我‘阿七’便好。”王笙从善如流,此后便一直以“阿七姑娘”相称,这寻常的称呼反而让她感到一种难得的轻松与自在。
然而,这份宁静终究被打破了。
这日她刚从与王笙探讨一方古药方的兴致中回到行宫,侍女青梧便面带忧色地迎了上来,手中捧着一封盖有王室玺印的密函。
“殿下,”青梧的声音压得极低,“王都急件。陛下…已接连催促三次了,此次语气尤为急切,言明宫中有重大事务,需您尽快回返定夺。”
林慕一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密函,指尖触及冰凉的玺印,心中刚刚因学术探讨而升起的暖意瞬间冷却下去。一股浓重的落寞与抗拒悄然席卷而来。她沉默地伫立良久,最终轻声道:“吩咐下去,明日卯时启程。”
这一夜,林慕一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晨雾氤氲。林慕一便已起身,独自一人踏着露水,走向那片熟悉的向阳坡。
王笙已然在等候,仿佛是一种默契。见到她,他脸上立刻绽开明朗的笑容:“阿七姑娘,今日这么早?”
“先生,”林慕一走到他面前,脚步不似往日轻快,“我是来向您辞行的。家中急事催归,今日便要走了。”
“今日便走?”王笙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那明亮的眼神似乎黯淡了一瞬,虽然很快又重新扬起嘴角,但那弧度却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竟如此匆忙…与姑娘探讨药理的这些时日,实在令人愉悦,王某还未来得及将所知倾囊相授。”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比平时慢了些许,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重量。他向前自然地迈了一小步,并非为了靠近,而是为了更清晰地看清她的表情,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比寻常社交礼节更近了些,恰好处于一个能感受到彼此气息、却又不至于令人反感的微妙界限。
晨风拂过,吹动他靛蓝衣袍的袖摆,几乎要触碰到她的手臂。他没有退开,反而就着这个距离,微微倾身,从身旁的提篮里取出一个用干净细麻布包裹好的小包。
“山中晨露重,雾气寒。”他声音低沉柔和,仿佛只是随口的关怀。他将那小包递过来,动作自然无比,“这里面是几株特意烘干的月凝草,香气宁神,最是驱散湿寒。姑娘带在路上,若是…若是觉得疲累了,闻一闻也是好的。”
在他的手指递过药包时,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极轻地擦过了她的指节。那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像一片羽毛悄然落下,又迅速离开。
林慕一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触感太过轻微,轻微到几乎像是错觉。她下意识地接过药包,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即逝的、陌生的触感。她抬起眼,恰好撞入他此刻的目光中。
他不再掩饰那份惋惜,眼神专注地落在她脸上,比往日更深沉,里面似乎藏着许多未说出口的话,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他的笑容淡去,唇角只余下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弧度。
“王某在南诏王都,与城西的‘济世堂’常有往来,近期都会在那里盘桓,整理此次所得。”他没有说“等你”,也没有说“来找我”,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但那专注的目光却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和期待着什么。
林慕一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她不太明白这种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只觉得被他这样看着,听他这样说着平常却又似乎别有深意的话,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微温的药包。
“多谢先生赠药…济世堂,我…我记下了。”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软些。
“嗯。”王笙轻轻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只是依旧那样看着她,仿佛想将此刻她的模样记得更清楚些。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朦胧的氛围。
“那…先生保重。”林慕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声道别。
“路上小心。”王笙温声回道,终于缓缓向后退了半步,恢复了往常那种令人舒适的距离,笑容也重新变得明朗起来,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深沉与靠近从未发生过。
林慕一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却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王笙依旧站在原地,晨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见她回头,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眼中的笑意加深,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漾开温柔涟漪,抬手朝她轻轻挥了挥。
那一刻,林慕一的心跳再次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她慌忙转回头,加快脚步离开,心中却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圈细微而陌生的涟漪。那涟漪的名字,她尚且懵懂,只觉是一种混合着离愁、感激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慌乱与悸动的复杂情绪。
她握着那包犹带清香的月凝草,走向等待她的马车和无法逃避的命运。那指尖残留的细微触感和最后他沐浴在晨光中的温柔笑意,却悄然印在了心底。
而山坡上的王笙,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雾霭山道尽头,脸上的温和笑意才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深沉的思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目光幽微难辨。
马车驶入南诏王都时已是午后。熟悉的繁华街市、巍峨宫墙映入眼帘,却让林慕一感到一种无形的窒闷,仿佛苍山那一个月的自由呼吸都被隔绝在了厚重的城门之外。她没有直接返回神殿,而是吩咐车夫转道,驶向了城东一处清雅的宅院,谢澹给自己题了一个很不合适的名字,静心斋。
相较于神殿的庄严肃穆和王宫的威仪压抑,静心斋总是给她一种难得的松弛感。此处更像是谢澹的一处私人别业,布置得清雅别致,充满了书卷气和恰到好处的闲适。
谢澹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来,正坐在院中梧桐树下的石桌旁独自对弈。见她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白玉棋子,抬眸微微一笑,笑容清淡温和,一如往常:“回来了?苍山风物可还怡人?”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惯有的审视与关切,仿佛在评估她这一个月的气色与心境。
林慕一走到他对面坐下,青梧安静地退至一旁等候。面对谢澹,她总是更容易放下心防。她将手中那个装着月凝草的小包随意放在石桌上,语气里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来自山间的轻快:“嗯,苍山很好。见到了许多平日里见不到的草药,长了不少见识。”
她难得地打开了话匣子,将山中一个月的趣事娓娓道来,尤其是那些新认识的草药特性,以及向那位“采药人先生”请教的心得,言语间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雀跃与分享的欲望。
谢澹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棋子,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她身上。他能感觉到她这次回来,眉宇间那股沉滞的空茫感确实淡去了不少,多了几分鲜活气。
“听起来,这位采药人倒是个妙人。”待她说完,谢澹才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学识颇丰,又能得我们阿七如此推崇。”慕一从没让他叫过自己阿七,他如此唤她,属实算是调侃。
林慕一并未察觉他话语中细微的探究,只是下意识地点头:“王先生确实见识广博,于药草一道尤为精通,待人也…很是温和有趣。”她说到后面,声音微微低了些,脑海中闪过清晨山坡上那一幕,指尖似乎又回忆起那若有似无的触碰,脸颊不由微微发热,便借着低头喝茶掩饰了过去。
谢澹是何等人物,她这细微的异样并未逃过他的眼睛。他眸光微动,却并未追问,只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看来这趟散心,收获颇丰。如此也好,回来正有要事需你定夺。”
他语气依旧平淡,却让林慕一心中那根弦瞬间绷紧。她放下茶盏,抬头看向他:“我正想问你。宫中究竟出了何事?林祁他…似乎很是急切催我回来。”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回来时,见城中似乎也比往日戒备森严些?”
谢澹轻轻颔首,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盒,动作从容不迫:“嗯,是有一桩事,关乎两国邦交,也…与你有些关联。”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式的温和,却吐露出石破天惊的消息:“西靖迫于我国压力,已同意断绝与北域的战马贸易。为表诚意,并确保盟约稳固,西靖王决定…派遣其嫡长子韩靖宇,入我南诏为质。”
林慕一闻言,眼眸微微睁大,流露出讶异之色。质子?这确实是大事,难怪林祁如此重视。
但谢澹的话还未说完。他稍作停顿,观察着她的反应,继续道:“然而,西靖在答应送出质子的同时,还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满:“西靖王希望,能为其世子韩靖宇,求娶我南诏圣女——也就是你,以期达成所谓‘最牢固的联姻’。”
林慕一握着茶盏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明显的动作,只是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方才谈及草药时的些许鲜活气荡然无存,眼眸深处像是骤然凝结了一层薄冰。
她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谢澹,声音平静得近乎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林祁不会答应的。”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她太了解林祁,了解南诏王室与神殿之间那不容逾越的底线。
谢澹轻轻颔首,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棋子:“是。他当场便严词拒绝了,态度极为强硬。”
听到这个答案,林慕一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但眼底的冰寒并未消融。她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结束。
“后来呢?”她问,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政治博弈总是如此,一环扣着一环,永远不会让人真正轻松。
“几番交锋拉扯。”谢澹的语气也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最终各退一步。西靖依旧送质子来,我们这边解除部分封锁,开放几个边市。至于联姻,暂时搁置,不再提。”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目光变得有些深沉:“但林祁的意思,人既然要来,总不能完全不闻不问。相关的迎接仪典需要你出面主持,也算是…亲自看看那位西靖世子,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西靖王觉得有资格开这个口。”
他话音落下,石桌周围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林慕一没有立刻回应。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石桌上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布包上,指尖无意识地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
又是这样。
每一次看似短暂的喘息之后,总会有新的风浪袭来。她就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无论走出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这权力的棋盘上,扮演那个被设定好的角色。
“知道了。”良久,她才轻轻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种深藏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倦怠,“人到了,按规矩办便是。”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
谢澹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神色,似是怜悯,又似是别的什么。他没有再就此事多言,只是将话题重新引回她带回来的草药上,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殿内静了片刻,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林慕一的目光从那个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药包上抬起,落在谢澹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她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谢澹,”她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城西有家医馆,名叫‘济世堂’。” 谢澹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林慕一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你去查查。”林慕一的话语简洁,没有解释缘由。
他没有立刻应允,而是沉吟了片刻,指尖轻轻点着棋盘边缘:“济世堂… 若是寻常查探,动用宫中或神殿的人,难免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她,“你身边,不是还有些‘萤火’可用吗?他们更便宜行事,也更… 不易察觉。”
“萤火”。
这两个字让林慕一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那是只属于她个人的、连林祁都未必清楚全部底细的一点小小力量,一些绝对忠诚于圣女而非南诏王室的老派神殿守护者的后代,平日里散于市井,无声无息,如萤火微光,只在最必要时才会被她唤起。
她沉默着。动用“萤火”去查一个仅有一月之交、赠她一包草药的商人?这念头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更有些… 不愿。
那不是对待“王先生”的方式。那像是在黑暗中悄然张开一张网,准备捕捉一缕或许并无恶意的清风。她不愿这么快就将山间那点短暂的宁静与投契,彻底拖入这王都无处不在的算计与窥探之中。
“不必。”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拒绝了谢澹的提议,“还没到那个地步。我只是让你去查,没让你去惊扰。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疏离:“用你最寻常的渠道,用你那些往来四海的商队伙计的眼睛和耳朵,去看看那家医馆的底细,看看它近来是否有些特别的地方。
她想要一个答案,却又不想那么快、那么彻底地撕开那层朦胧的薄纱。她还想保留一点“阿七”与“王先生”之间那份心照不宣的距离和可能存在的、微不足道的真诚。”
谢澹凝视了她片刻,将她那一闪而过的挣扎与坚持尽收眼底。他不再坚持,缓缓颔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无波,仿佛刚才提及“萤火”的人不是他。
“好。就依你之言。”他应道。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商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你准备好之前,”他落下最后一子,声音轻得像叹息,“不会有人去惊了你的… 山中之雀。”
林慕一没有回应,只是指尖再次碰了碰那个小小的药包。
山中之雀… 或许早已飞入了这金丝樊笼,而她,尚且不知是该开窗,还是该拉紧帘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