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入城 ...
-
韩靖宇回到自己位于王宫一隅、略显清冷的居所。殿内陈设简单,与他世子的身份并不十分相称,却也整洁干净。他没有吩咐宫人,自己动手开始收拾行装,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准备一次寻常的远行。
他只拣选了几件素净的常服,料子尚可,却绝非华丽打眼之物,又带了几本常读的书卷,一方旧的砚台。行李简薄得近乎寒酸。
“殿下,”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担忧与迟疑。是侍从阿勒,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神却透着忠厚。他是自韩靖宇幼时便跟在身边的,也是这冰冷王庭中少数能让他感到一丝暖意的人。
韩靖宇没有回头,手下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开口:“阿勒,南诏路远,前路未卜。那里的人,不会欢迎我。你若不愿跟去,我可安排你留在宫中,寻个清闲差事。”
他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事实,没有哀怨,只是在给对方选择。
阿勒走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深深低下:“阿勒的命是殿下给的,这条命早就是殿下的。殿下去哪儿,阿勒就去哪儿。刀山火海,阿勒也给殿下趟前头!”
韩靖宇收拾东西的手微微一顿。他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笔直的阿勒,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起来吧。”他轻声道,“既如此,便去收拾一下。我们……不会回来得太容易。”
阿勒重重磕了个头,起身快步出去,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几日后,出发之时。宫门处仪仗简单,透着一种刻意的低调。韩靖宇正要登车,一个张扬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且慢!”
二皇子韩明宇在一众锦衣侍从的簇拥下快步走来,他生得也算英俊,但眉眼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轻浮戾气。他挡在马车前,上下打量着韩靖宇,笑容讥诮。
“此去南诏,可是‘美差’啊。”韩明宇语带双关,“听说那位南诏圣女,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手段铁血,说一不二,连他们南诏王都要让她三分,眼中怕是更容不得沙子。王兄你这性子去了,啧啧……”他摇着头,一副替韩靖宇担忧的模样,眼底却全是幸灾乐祸。
他话锋一转,又带上几分轻佻的羡慕:“不过嘛,传闻里倒是个绝色美人,可惜常年冷着张脸,如同冰雕雪塑一般。真是……便宜王兄你了,说不定还能一亲芳泽呢?哈哈哈!”
他身后的侍从也跟着发出暧昧的哄笑。
韩靖宇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方谈论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直到韩明宇笑完,他才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有劳二弟相送。告辞。”
说完,他不再多看韩明宇一眼,转身便登上了马车。阿勒冷冷地瞥了韩明宇一眼,一挥马鞭,车队缓缓启动,将韩明宇那得意又无趣的笑容甩在了身后。
马车辘辘而行,驶出西靖王城,驶向未知的南诏。
一路无话。
当车队抵达南诏王都时,并未引起太大轰动。接待的礼仪周到却疏离,符合邦交规格,却又处处透着谨慎和审视。南诏官员们公事公办地将他们引至专门接待外使的驿馆,馆舍精美,却像一座华丽的囚笼。
当晚,宫中设宴。
宴设于流光殿,灯火通明,丝竹悦耳。南诏重臣列席,言笑晏晏,觥筹交错间,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韩靖宇在礼官引导下步入大殿。他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靛青常服,在满殿华服锦衣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因他那过份出众的容貌和冷寂的气质,让人无法忽视。
无数道目光瞬间落在他身上,好奇的、探究的、戒备的、甚至隐含敌意的……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刺探着他。
他仿若未觉,微微垂着眼睫,步履沉稳地走到大殿中央,依照礼制,向御座上的林祁行礼。动作标准流畅,姿态谦卑恭顺,无可指摘。
“西靖世子韩靖宇,参见南诏陛下。”声音清冽,在大殿中荡开细微的回音。
林祁坐在高处,目光沉静地打量着他。这就是西靖送来的质子?这副容貌确实惊人,但这份沉静到近乎死寂的态度,却更令人捉摸不透。
“世子远来辛苦,请入座。”林祁的声音平和,带着君主的威仪。
“谢陛下。”韩靖宇再施一礼,这才在宫人的指引下,走向为他安排的席位——位置不算偏远,却也绝不靠近权力中心。他缓缓坐下,脊背挺直,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杯盏上,仿佛周遭的一切繁华、审视与暗流,都与他无关。
流光殿内丝竹喧嚣,宴席正酣。而与此同时,城东静心斋的庭院里,却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棋子落在玉盘上的清脆微响。
林慕一执白子,正凝眉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对面坐着的是悠然自得的谢澹。
“当真不去?”谢澹落下一子,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你那‘未婚夫婿’今日入城,可是特意设宴接风。你这正主不到场,不怕西靖世子面上无光,心生怨怼?”
林慕一头也没抬,注意力似乎全在棋局上,语气淡得像一杯白水:“我何时应允过这门婚约?何来‘夫婿’一说?他的面子,与我何干。”
谢澹轻笑出声,摇了摇头:“我方才在他入城时,远远瞧了一眼。”他顿了顿,故意拉长了语调,“啧啧,别的不说,那西靖世子生得倒是……极为赏心悦目。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去瞧个新鲜。”
林慕一终于抬起眼,淡淡瞥了他一下:“好看的人多了,莫非我都要去瞧上一眼?”她落下一子,干脆利落,“皮相而已,最是无用。”
谢澹被她噎了一下,随即笑得愈发意味深长:“也是。我们慕一见过的世面,岂会被区区皮相所惑。”他话虽如此,眼神却分明在说“可惜了那么一张脸”。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些许轻微的动静,似是有人快步而来,又在院门处被谢澹的人拦下低语了几句。
很快,一名侍从轻步走入,对着谢澹和林慕一恭敬行礼后,低声道:“先生,圣女殿下。宫中来了人,说是陛下遣人去神殿寻殿下,询问殿下为何还未赴宴。”
林慕一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谢澹挑眉,看向她,眼中调侃之意更浓:“看,来抓人了。”
林慕一神色不变,只对那侍从道:“去告诉宫里的人,我今日身体不适,早已歇下,不便赴宴。” 侍从领命而去。
谢澹看着她面不改色地扯谎,忍不住低笑:“你这‘礼’守得,可真是别致。”
一名内侍匆匆走到林祁身边,低声禀报:“陛下,去神殿的人回来了。青梧姑娘说…圣女殿下午后身体不适,早早歇息了。”
林祁正端起酒盏的手顿在半空。
瞬间,他便明白了。
想起昨日她在那书房里,用那样平静无波的声音说着“人,我会见。礼,我会守…”
原来说的“守礼”,就是人根本不到场,留下个侍女一本正经地扯谎?!圣女百毒不侵,生个什么病?
林祁握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几乎是气极反笑。好,好一个“守礼”!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又想怒又想笑的复杂情绪,面上恢复平静,对那内侍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
内侍惴惴不安地退下。
林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再次落向殿中那个独自静坐、对周遭喧哗仿佛充耳不闻的西靖世子。
韩靖宇似乎察觉到来自御座的目光,微微抬眸,视线与林祁有一瞬的交汇。他眼中依旧是一片沉寂的漠然,随即又恭敬地垂下了眼帘。
林祁收回目光,心中五味杂陈。
一个称病溜号,一个冷若冰霜。
这桩被强扭到一起的“姻缘”,开场还真是……别开生面。
宴会行至中段,丝竹稍歇。南诏一位大臣似是方才注意到什么,举杯笑着向御座上的林祁询问道:“陛下,今日盛宴,为何未见圣女殿下芳驾?臣等还期盼能一睹殿下风采,为世子接风呢。”
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却瞬间让席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都投向了西靖使臣公孙明和静坐一旁的韩靖宇。
林祁面色不变,从容地端起酒杯,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神殿近日事务繁忙,圣女需主持秋祭大典前的静修,今日不便出席。她特意让孤向世子致意,待大典过后,再行相见。”
他将理由推给神圣的祭祀职责,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
公孙明脸上那惯有的圆融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他何等老辣,岂会听不出这不过是推脱之词?圣女此举,分明是未将这桩潜在的联姻,乃至西靖世子本人放在眼里。但他面上依旧笑得一团和气,连忙拱手道:“陛下言重了,圣女殿下职责重大,自是正事要紧。相见之事,不急,不急。”
说着,他目光转向一旁的韩靖宇,带着询问和一丝督促的意味。
韩靖宇感受到目光,缓缓抬起头。他先是向御座上的林祁微微颔首,表示理解,随后目光平静地看向公孙明,声音清冽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公孙大人多虑了。圣女殿下既忙于神职,自当以大事为重。靖宇入诏,是为两国盟好,非为催促殿下。何时得空,何时再见即可。”
他的态度谦逊、顺从,甚至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淡漠,仿佛被轻慢的不是他自己一般。这番表态,反而让原本有些微妙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林祁看着他,心中那点因林慕一溜号而产生的愠怒稍稍平复,对这西靖世子的识趣倒是生出了一丝极淡的欣赏——至少表面功夫做得无可指摘。
宴席继续,气氛重新变得“融洽”起来。
待宴席散去,林祁留下几位重臣,商议质子安置事宜。
“便将韩世子安置于使馆别院,一应供给皆按最高规格,不可怠慢。”林祁吩咐道。这原是惯例。
然而,一位深知内情的老臣却出列沉吟道:“陛下,依老臣看,安置于使馆,恐非长久之计。”
林祁看向他:“哦?爱卿有何高见?”
老臣缓缓道:“西靖世子此次入诏,名为暂居,实则为质,期限未定,或许三年五载,或许…更长。长久居于使馆,虽显礼遇,却终是客居,于其心性恐无益处,亦显得我南诏防备过甚,不够大度。”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林祁的神色,继续道:“再者…陛下与西靖虽有约定,暂搁联姻之议,但并非全无可能。既如此,不如在王城内,择一清静雅致、离神殿稍近的宅邸赐予世子居住,配以仆从护卫,既全了礼数,显我南诏诚意,也…便于日后与圣女殿下相见往来,以示我等乐见其成之意。”
这番话,既考虑了政治姿态,也隐含了那未尽的“联姻”可能,说得滴水不漏。
林祁闻言,沉思片刻。将韩靖宇放在使馆,确实便于监视,但也显得小气戒备。若赐予私宅,看似给了自由和体面,实则仍在王城掌控之中,且…或许真能看看他与慕一是否有那么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即便没有,也能向外展示南诏的“大度”。
“准奏。”林祁最终点头,“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务必寻一处妥当的宅院,一应用度,皆从宫中支取。”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