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境缚心》北极球球

9、慕一啊

　　谈判的尘埃暂时落定，林祁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回到了承晖宫。
　　宫阙巍峨，殿内陈设却并不一味追求奢华，反而透着一种洗练的庄重与威仪。然而此刻，林祁却只觉得心头憋闷，那股在紫宸殿上强行压下的怒火与烦躁再次翻涌上来。他烦躁地扯了扯紧扣的领口，步履沉缓地踱至窗边，望向远处神殿依稀可见的轮廓。
　　“西靖…韩涛…好算计！”他低声冷哼，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窗棂。将那个不受宠的世子塞过来为质，还敢肖想慕一！若非顾及大局，他真想立刻下令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使臣轰出王都。
　　最让他心烦意乱的，正是如何对待林慕一。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纯净得像雪山上的初雪，却背负着最沉重的命运。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得知西靖求娶之意时，那双清澈眼眸中会浮现出怎样的茫然与无措。他绝不允任何人将她拖入政治的泥沼。
　　“能不告诉她么…”林祁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自我否定地皱紧眉头。慕一虽单纯，却并不愚钝，质子入城这等大事，她迟早会知晓，届时若从旁人口中听到风声，反而更伤。可亲自开口…他实在不忍。
　　正烦躁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慕一去苍山行宫散心，似乎已有好些日子了。以往她即便外出，也会定期遣人送回消息，或是些山间的趣闻，或是一两株新采的草药标本，从未像这次这般，杳无音信这么久。
　　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掠过心头，冲淡了些许因西靖带来的郁气。他扬声唤来内侍总管：“去问问神殿，圣女近日可有消息传回？预计何时返程？”
　　内侍领命匆匆而去。林祁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思绪却飘向了关于林慕一，关于南诏圣女的更深层秘密。
　　南诏圣女，并非血脉世袭。她们的存在，是南诏王国与曦光神殿之间古老而神秘的契约的体现。
　　传说在很久以前，真正的神明曾庇护南诏，但随着时光流转，神明之力渐次消散，最终归于沉寂。然而，神恩并未彻底离开这片土地，最后一缕神性化作了一颗种子，一种传承。曦光神殿，便是守护这份传承、并等待它再次萌发的所在。
　　当上一代圣女陨天后，神殿便会启动古老的仪式，感应天地间流转的那一丝微弱却纯粹的神力。新的圣女并非由人世血脉诞生，而是天地神力与信仰凝聚所选中的“容器”。她会在南诏境内的某处自然显现，通常是在孩童时期，身上便会带有无法作伪的神力印记——或许是能让枯木逢春，或许是能抚平伤痛，或许是能与万物之灵沟通。
　　寻找到她，将她迎入神殿，倾尽资源培养、保护，直至她完全觉醒继承的力量，成为南诏新的信仰核心与精神象征，这便是神殿的职责。而南诏王室，则负责提供世俗的一切支持与保护，并借助圣女凝聚的神恩与威望，巩固统治，安定民心。
　　这是一种延续了数百年的、互利共赢的合作。王室赋予神殿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资源，神殿则向王室输送信仰的合法性与圣女那虽受约束却真实不虚的力量。
　　林慕一，便是这一代的圣女。然而她的诞生，却与神殿典籍中记载的历代圣女有所不同，她并非天地神力无主凝聚所选，而是血脉的延续与神力的传承。她的母亲，便是上一代圣女林璎。这在南诏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情况，通常圣女因其职责与力量的特殊性，极少能与平民孕育子嗣。林璎的怀孕本身，就被神殿视为一种神迹，预示着某种非凡的宿命。
　　慕一降生的那一夜，王都并无风雨雷霆，唯有星河璀璨，曦光星宿明亮得近乎妖异。曦光神殿深处，光辉溢满寝宫，玉石器物低声嗡鸣，花木吐露新芽。婴儿啼哭之时，一道淡紫色光柱自天垂落，裹挟着星辉尘光注入她体内。额心一瞬间浮现的莲蕊神纹，昭示她生而具神。
　　与历代圣女不同，慕一自始便携神力而来。
　　林璎亲自抚养她至五岁，那段岁月，是慕一一生中最温柔的记忆。她记得母亲的衣袖常带着药草清香，记得曦光殿后的杏林春来花落，记得有人替她拭泪时那句轻声：“慕一，不必害怕。”
　　然而，在她十五岁那年，林璎于一场秘密的祭礼后，忽然自世间消迹。没有尸骨，没有告别，唯有她所居的寝宫自此长夜无灯。神殿的记载中写下四字：“陨天不返。”
　　于是，慕一自此彻底归于神殿的抚养，继承圣女之位。世人皆言林璎是以自身最后的神性封印了某种未知的祸患，将一切托付给了女儿。可那背后真相如何，慕一至今不知。
　　她是唯一一个自血脉中诞生的圣女，亦是唯一一个从小亲历“神”温柔一面的圣女。也正因此，她的神力更显特殊与尊崇，被视作曦光之神在人间的延续。
　　林祁收回思绪，轻轻叹了口气。他目睹了林璎的失踪，也看着慕一从那个相继失去母亲和挚友后沉默寡言的小女孩长成如今的模样。他作为国君，作为类似受托照顾故人之女的兄长，只想护她一世安稳宁静，不愿她再经历任何风波与算计。
　　“西靖世子…”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但愿你好自为之，安分守己。若敢惊扰慕一，孤绝不轻饶！”
　　这时，内侍去而复返，躬身禀报：“陛下，问过神殿值守长老了。圣女殿下前日曾有神音带回，说是在苍山寻得几株罕见草药，需多停留两日仔细观察其习性，预计明后日便回。”
　　听闻此言，林祁心下稍安，但那份关于西靖世子的烦躁与对林慕一命运的担忧，却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山雨欲来的气息，似乎已弥漫在承晖宫的空气里。
　　就在南诏王都紫宸殿内波谲云诡、承晖宫中林祁为西靖之事心烦意乱之际，远在苍山深处的向阳山坡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阳光暖融融地洒下，将药草的叶片照得通透，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泥土、花香和王笙那些珍贵药材特有的清苦气息，闻之令人心神宁静。
　　林慕一蹲在一旁，看着王笙动作娴熟而轻柔地处理那株紫纹龙胆。他的手指修长灵活，小心地拂去根须上的泥土，又取出一把小巧的银质软刷，仔细地清理叶片上的微尘，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你看这里，”王笙指着龙胆根部一处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螺旋状纹路，语气带着发现宝藏般的欣喜，“这是它年岁的印记，每多一年，便会多一道环纹。看这密度，这株至少在此地生长了十五个春秋以上了，药性定然醇厚无比。”
　　林慕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那奇妙的自然印记，不禁赞叹道：“天地造化，果真精微至此。若非先生指点，我定然就错过了。”
　　王笙闻言，抬头对她笑了笑，眼神明亮，带着分享的快乐：“草木有灵，自会诉说它们的故事，只是需要我们静下心来倾听罢了。就像那边那丛‘月光兰’，”他指向不远处几株叶片呈银白色的植物，“它们只在夜间开花，花色如月华流淌，香气能安神定魄。但若在白日强行采摘，其效十不存一。所以采药不仅要识其形，更要知其时，懂其性。”
　　他的话生动有趣，将枯燥的药理知识融入一个个小故事中，听得林慕一兴致盎然。她发现自己多年所学，多是神殿记载的固定药性君臣佐使，而王笙所授，却更像是与草木做朋友，了解它们的脾气和喜好。
　　“先生游历四方，见识果然广博。”林慕一由衷道，眼中闪着钦佩的光彩。这份纯粹的求知欲，暂时驱散了她心底常驻的那片空茫。
　　“不过是走得路多，见得的奇怪花草也多些罢了。”王笙谦虚地摆摆手，笑容爽朗，“说来有趣，我曾在东海一座孤岛上，见过一种会‘害羞’的珊瑚蕨，一碰它的叶子，它便会迅速卷缩起来，像个怕痒的小姑娘。还有在西靖大漠边缘，有一种‘醉沙棘’，它的果实闻多了会让人忍不住发笑，当地人戏称它是‘快乐果’。”
　　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沿途见闻，异域的风情、奇特的草木、有趣的民俗，听得林慕一如痴如醉。她自幼长于神殿，虽地位尊崇，所见天地却终究有限。王笙的话语，仿佛为她推开了一扇通往广阔世界的窗。
　　“东瀛…是什么样的？”她忍不住好奇地问，想象着那片海外的岛屿。
　　王笙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笑道：“东瀛啊，山很多，海很蓝。四季分明，春日樱吹雪，秋日枫如火。也有很多南诏没有的药材，生长在火山脚下或是海边峭壁上，带着海风与地火的气息。若有机会，真该去看看。”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向往，听不出任何异样。
　　两人便在这山坡上，一个倾囊相授，一个虚心求教，间或闲聊几句风土人情。王笙风趣幽默，见识广博，却又分寸得当，绝不逾矩。林慕一发现，和他相处令人十分放松愉快，那份因身份而常年存在的无形隔阂，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消弭了许多。她甚至偶尔会忘记自己圣女的身份，只觉得自己是个偶然遇到了一位有趣老师的普通学子。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药香袅袅，时光在山风吹拂中悄然流淌，宁静而美好。
　　与此同时，南诏王宫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关于西靖世子韩靖宇的详细资料，也被密探呈送了上来。林祁仔细翻阅着：性情沉静，甚少参与朝政，喜好读书骑射，在西靖王室中似乎并无太大存在感，与其弟韩明宇的张扬形成鲜明对比。资料客观，却更显得此人深藏不露，或…真的只是不受重视？
　　“传令下去，”林祁对暗处吩咐，“质子入城后，加派人手，其一举一动，每日禀报。尤其…注意他与神殿可能的任何接触。”
　　“是。”阴影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应答，随即归于寂静。
　　王都的暗流开始涌动，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织就，目标直指那位尚在途中、命运未卜的西靖世子。
　　而苍山夕阳下，林慕一正与王笙约定明日再来请教几种草药的辨识方法。她心情轻快地踏上归途，山风吹起她的衣袂，却吹不散她眼中因获得新知识而焕发的光彩。山雨欲来的压抑与山间此时的宁静祥和，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命运的齿轮，已在无人察觉处，悄然扣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