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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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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尽春回,元日将至。皇宫内外张灯结彩,预备着一年之中最盛大的宫宴。东宫亦不例外,虽太子称病静养多日,此等场合却不得不露面。
明日便是元日宫宴,皇室宗亲,文武重臣皆要列席。顾清淮对着眼前一身太子朝服,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冬装虽厚,锦袍层叠,但他如今胎腹已近五月,微微隆起之势,寻常宽松衣袍尚可遮掩,若要束上彰显仪态的玉带腰封,却是难如登天。
他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脸色愈发阴沉。虽已是冬日,衣袍厚重,但宫宴之上,多少双眼睛盯着?父皇,后宫妃嫔,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更衣。”他冷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陆参商依言上前,替他解开外袍。那层遮掩褪去,寝衣下明显隆起的弧度便再难忽视。顾清淮看着镜中自己那不复平坦的臃肿腰腹,眼中闪过一抹屈辱与戾气。
他取过一旁早已备好的,数尺长的素锦束带,那锦缎冰凉柔韧,却似带着千钧重量。他将束带递给陆参商,命令道:“束紧些,莫要让人看出端倪。”
陆参商接过那冰凉的束带,踟蹰不动。她看着顾清淮那已显怀的腹部,那里孕育着一个鲜活的生命,这几月来,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一日日长大的变化,感受到它活泼有力的胎动。
如今,却要生生将它束缚,挤压,只为了那所谓的皇家体面,储君威仪?
她看着那卷细帛,又看向顾清淮那微隆的小腹,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殿下,此物紧勒,于……于身体有损。”她终究没能说出“胎儿”二字,但意思已然明了。
顾清淮何尝不知?他自己便是坤泽,深知孕期身体变化,强行束腹,气闷难喘还是小事,若伤及腹中胎儿……他掌心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似乎因他的念头不安地动了一下。
可他能如何?难道要挺着这肚子去赴宴,告诉全天下他这太子是个能怀孕的怪物吗。
陆参商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心中那股压抑许久的复杂情绪再度涌起,“殿下平日那般在意,难道皆是作假?如今为了颜面权位,便要亲手扼杀它么?此举与刽子手何异。”
顾清淮像是被踩中了痛脚,声音陡然拔高,凤眸中怒火陡升:“你这是在教训孤?”
“奴婢不敢,”陆参商垂下眼帘,“只是如今已是寒冬,衣物厚重尚可遮掩。若来日入春入夏,衣衫单薄,殿下又待如何?难道要一直这般自欺欺人,戕害自身与……”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戳中顾清淮心中最深的恐惧与无力。是啊,今日能束,明日呢?往后呢?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终有纸包不住火的那一日。
被戳中痛处,兼之连日来的压力与惶恐瞬间爆发,顾清淮赤红着眼瞪向她。“闭嘴!”他厉声打断她,胸口气得剧烈起伏。她懂什么,她只知道心疼那孽障,可曾想过他的处境?!一旦此事泄露,莫说太子之位,便是性命都难保。她竟还在此说什么春衫夏衣,她是在提醒他这耻辱将永无止境吗?!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不被理解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口不择言,刻毒的言语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刺向眼前这个唯一知晓他秘密,却似乎永远无法与他同心的人:
“戕害自身?陆参商,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慈悲嘴脸。孤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一个贱奴来置喙。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被孤用雪莲买来的玩意儿,真当自己是这孽种的娘亲了不成?!”
“孤告诉你,若不是因为它流着孤的血,孤早就一碗药送了它上路!何须如今日这般遮遮掩掩,受尽苦楚?!你以为孤愿意留着这耻辱的印记,日日提醒孤是个何等离经叛道的怪物吗?!”
他越说越激动,眼眶微微发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你口口声声心疼它,可曾心疼过孤半分?你可知孤每日顶着这副身子,在朝堂之上,在众人面前,是何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只知道你的文轩哥哥,你的爹娘,你可曾想过孤的难处?!”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声,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怨愤。
陆参商被他这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恶语砸得面色发白,攥着束带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盛满痛苦与暴戾的凤眸,心中那点微末的关切终于彻底冷却下来。
原来,在她看来是残忍的行为,于他而言,竟是唯一生路。原来,她方才那几句劝谏,在他耳中,竟是如此不识大体,假慈悲的风凉话。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下,复又变回那个面无表情的侍女。她不再多言,只将那冰凉的束带展开,声音平静无波:“奴婢僭越了。请殿下恕罪。”
顾清淮见她瞬间恢复这副冷冰冰,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头那股邪火更是无处发泄,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几乎吐血。他狠狠瞪着她,一把夺过那束带,转过身去,咬牙道:“滚出去,孤自己来!孤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孤便是死,也轮不到你来可怜!”
陆参商毫不迟疑,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殿门合上,隔绝了内外。
顾清淮独自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腹部微隆,面色苍白的自己,又恨又怒又委屈,眼眶竟是微微发热。他颤抖着手,将那长长的束带一圈圈缠绕上自己隆起的腹部,咬着牙,一点点用力勒紧。
冰凉的锦缎深陷皮肉,强大的压力迫使他不得不弯下腰,呼吸困难,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不适,不安地躁动起来,引得他一阵阵反胃恶心。
他却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口中弥漫开血腥味,仍不停手,直到将那碍眼的弧度勉强压平,扣上那象征太子尊荣的玉带腰封。
镜中之人,重又变得身姿挺拔,雍容华贵,只是那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楚。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扯出一个冰冷而苦涩的笑。
今夜宫宴,他必须撑住。
陆参商守在殿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闷哼与喘息,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攥紧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今夜,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