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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万别喝西西里的初级橄榄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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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马可,你的人为什么没及时接应?”父亲给我倒了杯酒。
“父亲,是我的手下诺利叛变了,他那支接应的人马没有行动还泄了密,康索被甘比诺的人缠住了。”
大哥脸色铁青地向父亲汇报,比未能及时接应更令人羞愧的是手下的叛变,这无异于一记重拳。
“父亲,人已经在磨坊的路上了。”
大哥擦了擦汗。
“父亲,我能去看吗?”
我往前挪了挪,
“我想再去看看他,看看他跟科斯塔家族到底有没有联系。”
父亲挥了挥手,
“别去了,迟了。”
我哼了一声坐回去,把龙舌兰酒一饮而尽,父亲无可奈何,
“马可,带他去。”
我们开车去磨坊,一棵又一棵橄榄树向后奔驰,未经及时修剪的枝条直直刺进车里,我不得不把车窗摇上去。马可转头看了我一眼,
“小子,做好心理准备。”
未来姐夫也在,他白着脸看我们一眼,不声不响地带我们走进去,就在这时,瘸子派索抱着一个大肚陶罐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那陶罐太大,跟他干瘦如风干牛肉的身材极不相称,
“给我灌满橄榄油。”
莱斯皱了皱眉,“明天再来吧。”
瘸子把陶罐往地上狠狠一跺,叉着腰, “只是要你们前院的橄榄油,快些好吗,有本事就杀了我这老瘸子啊。”
莱斯赶紧给他满了一罐,打发他赶紧离开。
我们走进去,我照例为圣母添灯,然后走到磨盘前。橄榄油的腐味和血腥从磨盘下逃逸出来,咸,酸,苦,臭,油垢黏住鞋底,发出吮吸般的“咯吱”声。唯一的光源是吊在房梁上的煤油灯,随冷风摇晃,把影子拉长成绞索的形状。
粉红色泡泡的血沫混着橄榄渣从石缝渗出,滴进油桶里泛起彩虹色的油花。生锈轴承发出尖啸,手指被碾碎时发出“咔嚓”一声,听不见叛徒的尖叫。
我镇定地站着,抬头看见墙壁上的圣母玛利亚像,圣母今天不显灵,磨盘的凹槽就是她的嘴。磨盘转得很慢,如一个祷告。流出的油变成粉红色黏液,被混进橄榄油里——这玩意儿明天会被装瓶,贴上“特级初榨”的标签,卖给不知情的修道院或农民。
过了太久的时间,他们把桶倒空的时候我走上去看桶底,看不出什么,只有一颗金牙和一颗子弹,我把子弹捡出来,金牙留在里面,深深看了马可一眼。
那天傍晚的橄榄林很安静,连鸟都不叫。我们走出去的时候磨坊里还传来“嘎吱’声,但坐着摘菜的农妇们都说,“是风在推磨呢。”
安东尼奥·埃斯波西托留在玫瑰庄园,参加了安东尼奥的葬礼,友谊赛因为枪战未能成行,父亲安顿了那不勒斯来的足球队,三天后再比一场。安东尼奥来的时候父亲拥抱了他,
“真好,我们又有一个安东尼奥了。”
连着两天我们都在后院踢足球,奔跑,扑球,在齐腰深的草里翻滚,逗柠檬,一切都很完美,直到吃晚饭。二哥抱怨最近出了个年轻的记者,掌握不少材料,总是在报纸上写文章攻击我们,还想抓着把柄告我们,他在政府里有人,暂时动不了,麻烦。
我听的乏味,拿了块面包,母亲把盛橄榄油的陶罐递到面前,
“太干了,沾点橄榄油吧。”
我盯着橄榄油在陶罐中不断浮沉,旋转,发亮,缓缓浮起一颗眼球,瞳孔还保持着收缩的状态悠悠看向我。我猛地站起身冲出去,扒在洗舆池边吐了起来。
看台重新搭起,不是原来的地方,父亲在家族土地上划出一片足球场,从米兰连夜运来球门,三天内搭起坚固的永久看台,柠檬摊和小吃摊一应俱全,运动员各就各位。每次进球,姑娘们就从石砌台阶抛下新摘的柑橘,黄澄澄的果实滚进球场,被守门员笑嘻嘻揣进口袋,牛皮缝制的足球翻滚时尘土飞扬。
哦,西西里!美丽的西西里!
父亲在众人的簇拥中走上看台时,整个人群矮了一截,众人的头颅在他面前低垂,像被风吹弯的麦子。吮吸冰桑葚汁的孩子被父亲按着后颈,唯剩瓷杯里的冰块叮当作响。
烈日忽而温驯了。
神父的黑袍掠过沙地,弯腰时银十字荡出钟摆的弧度,“愿您安康。” 卖柠檬水的摊主开始用力擦拭锃亮的玻璃杯,警长突然对云彩产生了浓厚兴趣,三岁孩童刚要哭闹,就被母亲的手帕捂住了嘴。
父亲坐下了,于是海风重新流转。
我一边撑着脖子看比赛,一边听父亲和几个老不死的说话,一心很难二用,急得团团转。这片土地上权贵不少,有实力的人不多,科斯塔家族的老头算一个,格雷克家族算一个,法尔科内家族算半个——他无后,连旁支也没,连西西里的寡妇都在背后嚼舌根,打赌他死后遗产留给谁,只有隆巴尔多家族的首领是位少年雄主,几年前从老隆巴尔多手中接下担子,野心勃勃。
“我对老甘比诺的死深表遗憾,”
父亲突然开口,球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但这里突然安静了。
“他们已经失势,还正在内斗。”
老科斯塔手里攥着赌票,眼睛还盯着球场,每次球员失误就小声骂一句脏话。
“科莱奥内家族收益最多,但不会独吞,我只要阿奇雷亚莱的水权,靠海的码头和五十公顷葡萄园,剩下的各凭本事。”
父亲半垂着眼,像是被阳光晒得犯困。
“为了我们的事业,干杯。”
我跳下看台跟大姐去买柠檬水,买完才发现二姐不知跑哪去了,在球场边站了半天,看见神父在擦汗,于是大姐把柠檬水递给了神父。索西亚鬼鬼祟祟地挤过来,问我怎么不给他也买一个,我懒得搭理他,他却很认真地看我,说,
“安德烈,你不开心。”
“姐姐,你今天上哪儿去了啊?怎么突然不见了。”
我坐在餐桌边往面包上抹黄油。
“她去找莱斯啦,这孩子!”
“他怎么不去找你,真是的。”
我悄悄翻了个白眼。
母亲红光满面地宣布,她要开始用家传亚麻布缝嫁衣了。
在柠檬丰收完毕的时候,姐姐的婚礼开始了,婚礼前三天,他们手挽着手走进教堂,将写有愿望的纸条塞进圣徒的雕像底座里,母亲把嫁衣绣好了。
“我的母亲啊,为我梳妆,戴上橙花,
今日我在圣十字下,许下婚约。”
教堂的唱诗班唱起歌谣。
我哼次哼次把一大筐干玫瑰花瓣搬出来,听见姐姐在唱歌,
“我的爱人如星辰,我似明月相伴,
日夜相依,永不分离。”
我跟索西亚挤在一起,欢呼着迎接白色嫁衣的姐姐和莱斯手挽着手从教堂门前撒满彩色陶屑的路走出来,红白彩带将新人手腕紧紧缠绕,金色丝线和红宝石项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们从山坡上蜿蜒着走过成排的橄榄树,柠檬树和无花果树,身影时而出现,时而短暂消失在屋舍间。
“柠檬虽酸涩,却带来甘甜,
就像我们的爱情,永远不变。
海水虽咸苦,却孕育珍宝,
就像我们的婚姻,赐予我们幸福。
让我们齐声歌唱:新人万岁!
爱情如美酒,愈久愈芬芳!”
柠檬树下,母亲把环形面包分食给众人,姐姐切下第一块糖渍奶酪蛋糕,索西亚端着柠檬酒走过来,我一拍脑门,
“玫瑰花瓣忘撒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们一起把筐子拖回家里,午后的穿堂风拂起几片花瓣,索西亚弯着腰,把头从双臂间抬起来,
“你想结婚吗?”
“噗嗤,”
我嘲讽地笑了一声,
“方圆十里的千金小姐都知道科莱奥内家最小的儿子骄纵顽劣,活像那不勒斯来的纨绔崽,谁要嫁给我,你吗?”
他的脸招忙招慌地红了,
“别瞎说,我希望你早早结婚。”
我很聪明,所以我装作无知,他很笨,他真的一无所知。
“柠檬虽酸涩,却带来甘甜,
就像我们的爱情,永远不变。”
唱诗班还在唱。
并肩走回柠檬树下,糖衣杏仁正被撒向空中,纷纷落下来到处都是,我们却没有一个伸手去抓。
我在策划偷偷溜去米兰,这个想法不是在洛伦佐给我打电话之后才出现的。
“安德烈,是你吗?我攒够了去米兰的车票钱,我要去米兰的画廊找找机会,等我到了米兰就告诉你我的新地址。”
我心里的飞鸟开始振翅,米兰,很久远的记忆了,巨大的歌剧院,川流不息的贵族,与西西里天壤之别,而且那是更遥远的北方,不会被灰溜溜地抓回来。
家族还在处理阿奇雷亚莱的水权,父亲和哥哥都很忙,索西亚不再跟着我,安东尼奥死后他的事情很多。我倚在门柱上看一辆蓝色轿车从柠檬树间驶来,下午的太阳很毒,我能肯定车子的铁皮是烫的,里面很闷热——没有开窗,太奇怪了。
当车子停在庄园门口,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挤出来的时候,车子好像变高了一点,轮胎也不再气喘吁吁,那时我才发现,是父亲最忠诚的老朋友霍克。他一边擦汗一边往里走,张着嘴大喘气,像一只疲惫的老狗,他说要见父亲,我说父亲在和大哥说话,且坐下喝杯冰镇柠檬酒,我上楼去看看。
我走到三楼打算敲门,听见他们的讲话,不由得屏息凝神——我听见了我的名字。
“马可,现在我还不急于让安德烈参与太多家族事务,但你记着,他会是你以后的军师,更永远是你的兄弟,我要你永远信任他,庇护他,永远不要怀疑他。”
窗外的橄榄树沙沙作响,我喉结上下滚动,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
“我知道了,父亲。”
“安德烈最聪明,但我担心,他没在码头扛过肮脏的盐袋,没在煤油灯下数过沾血的铜板,没同野狗争食没为了一捧水拼命,他没见过饥饿的灾民绝望的妓女精疲力尽的船夫,我害怕他永远不能真正理解‘我们的事业’。”
我呆呆地站在门外,感到有些无谓的愤怒,新浆洗的衬衫领子磨得后颈发红。
“我们的事业。”
“马可,当教父是要弃绝撒旦的。”
我伸手敲敲门,摸到门板上繁复的阿拉伯式纹路,想起大哥眉骨上那道短小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