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我们造假的少一点,多么慷慨啊 ...

  •   第二章
      我和索西亚拄着猎枪穿过灌木丛,把马拴在树下,走进磨坊。我盛了一小碗最好的橄榄油,走向挂着的圣母像,像前摆着一盏小小的铜油灯,我为圣母添灯。她的镀金涂层早已斑驳,但怀抱依然温柔地张开,庇护这座磨坊。
      阳光从石砌拱窗斜照进来,落在斑驳的石灰墙上,空气中浮动着橄榄果碾碎后的青涩香气。巨大的石磨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工人沉默地忙碌,将成筐的深紫色橄榄倒入石槽。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滴油,每一枚铜板,每一句祈祷,都归家父所有。
      走过蒙眼拉磨的驴子,我在称重台掂了掂灌铅的砝码,用力掷向角落一只装橄榄油的小缸,啪嗒一下打碎了,橄榄油横流在地,我笑起来拥抱了磨坊主。他挪开大缸,翻开木板,举着煤油灯带我们下窄,暗且陡的楼梯,拐进地下室。
      “Bodeo M1889 转轮,比利时FN M1900,Carcano M1891卡宾,和您的儿子。”
      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地下室,同时不动声色地转向磨坊主,他整个人随着他老旧而沟壑纵横的脸皮而抖动起来,
      “我们一家都对科莱奥内家族忠心耿耿啊!”
      我拥抱了他,
      “您不想同科莱奥内家族结亲吗?我二姐很中意您的长子呢。”
      刹那间他眼角最细微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俯身谄媚地亲吻我的手背,
      “我们全家人的荣幸。”
      被我嫌弃地抽出来,拿手帕擦了擦。我把一个金质的长链怀表戴在他脖子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父亲的赏赐,收下吧,之前的那个已经不够长了。”
      我骑着马在西西里的土路上狂奔,心中的喜悦情难自禁,心如钟摆,幸福的愿景催促着我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家去。我还没把马栓好,二姐就迎了出来,
      “哦,索菲亚!”我激动地抱住姐姐,一路欢笑着走过门廊。
      父亲晚饭时宣布,索菲亚的订婚越早越好,最好就在下个星期,等到处理完家族的叛徒和甘比诺,就马上举行盛大的婚礼。我确信那不会太久,不出两个月,教堂的门前就会洒满彩陶屑,十三枚银币撒向圣坛,我们列着螺旋队跳塔兰泰拉舞。
      晚饭后我上了三楼,我说磨坊的橄榄油,枪支和儿子都好的很,那些枪在索西亚手里,没有出错。只是有一点,
      “我掂了称重台的灌铅砝码,太轻了,绝不是每百公斤少算五公斤的。”
      父亲为我倒了一杯茴香酒,
      “安德烈,我怎会不知道,”
      “都是造假,我们造的少一些,人们只会称赞科莱奥内家族慷慨且诚实。”
      父亲和悦地站起来,拍了拍我,
      “安德烈,忠诚不由砝码的重量衡量,磨盘之下自会流淌出忠诚的分晓。”
      我过了好几个星期才真正明白父亲这句话的意思。

      一大早我就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了,怨气冲天地拉开窗户,索西亚在拧水管打算给玫瑰花浇水。我从窗户一下子翻出去,关上了水龙头,
      “你是傻逼吗?现在给花浇水,等着太阳出来把它们全弄死吗?”
      我气喘吁吁地坐在玫瑰园的小径中间,看着索西亚由浇水改为除草,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家父在西西里滔天的权势,这片奢侈的玫瑰园最好不过。不是因为品种的珍奇或颜色的妖艳,而是在干旱缺水的西西里,豢养一大片私人玫瑰本身就足够奢侈。
      我爬起来把索西亚拱到一边去,专挑好的玫瑰花瓣摘,它们在我眼里已经不是玫瑰,而是火山玫瑰面包,玫瑰蜂蜜酱,玫瑰醋渍沙丁鱼,玫瑰饼,玫瑰酒和玫瑰茶。索西亚识趣地跑进屋里为我拿了个大篮子,我说一个篮子还不够,我得摘很多,晒干之后在索菲亚的婚礼上撒,虽然我觉得姐姐才是真正的玫瑰。
      我们干了整整一上午,直到母亲喊我吃饭,我放下满着玫瑰花的篮子,抬头发现父亲正在从二楼卧室的阳台往下望,沉默地看着我们把他的玫瑰花薅秃一大片,赶紧大喊一声,
      “我不饿,你们吃吧。”
      我们躺在红到发黑的玫瑰中间,这一点都不浪漫,还很愚蠢,因为玫瑰花茎全是刺,稍一转头就会被扎到。我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看白云和苍狗,指尖感受索西亚手掌心的温度。他走到一旁拿了个草帽盖在我脸上,被我像扔飞刀一样扔出去,柠檬不明所以地撒着欢跑过去捡,叼回来的时候我把它抱在怀里摸了摸以示嘉奖。
      当我看到码头工人兼足球运动员的科莱斯走进玫瑰庄园的时候,妈妈在屋里大声喊我,
      “安德烈,你的电话!”
      一骨碌爬起来,我撒腿向屋里跑去, “妈妈,是谁?”
      “安德烈,是我,安东尼奥·埃斯波西托,下个月我们俱乐部跟巴拿莫有一个友谊赛,我们要来西西里!”
      我欢呼一声,然后义正言辞地说,
      “放心吧,我一定会站在他们那边的。”
      我一边啃玫瑰面包,一边问,
      “爸爸,你会出席下个月的友谊赛吗?”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他一边切牛排一边问。
      “我看到科莱斯来过,我那不勒斯的朋友也打来电话了,”
      “我还说,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到家里来做客。”
      塞索嘻了一声,
      “能方便就怪了,邀请一个那不勒斯球员来做客,比家族出了叛徒还可怕。”
      父亲咳嗽了两声,
      “我不去,你的哥哥姐姐也不会去,”
      那就是我能去了。
      他顿了顿,
      “你也不许去,想站在看台上被当成靶子吗。”
      我故意在盘子里把牛排切得嘎吱嘎吱响,把意大利面搅来搅去,
      “赞助了路费,服装费和酒水,却不出席,太亏了。”
      父亲笑了笑,低头切了一块牛排,没有说话。

      每天我都在打猎,摘花,捉弄索西亚和百无聊赖中度过,家里的钱匣都锁的好好的,锁眼警惕而提防地瞪着我,索西亚更是寸步不离。有一次我猎了一只兔子之后咯咯笑着对他说,
      “要是你一直跟着我,父亲就不会交给你真正的事情,小心安东尼奥取代你。”
      “这就是我唯一想做的事。”他大声却含糊地嘟囔了一声。
      泠泠的夕阳里,西西里的猎人拄着枪,身形修长如橄榄树年轻的枝干。埃特纳火山的雪顶被染成玫瑰金色,柠檬园的苦香,熟透的无花果香和海盐气息成为我一生所爱。
      我恼羞成怒地使劲跺了跺脚,扬起很大的沙土,
      “废物!”
      后来我会很多次回忆往事,回忆这段人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日子,不是大彻大悟——我自诩聪明绝顶,从不开始毫无胜算的赌局,只不过后来有很多东西翻天覆地地改变了。

      唯一能让我提起点兴趣的就是索菲亚的订婚宴,我们在后院摆出桌子,玫瑰蜂蜜酱和最纯净的橄榄油装在陶罐里,马扎拉红虾躺在银盘里,色彩缤纷的卡萨塔蛋糕趴在钴蓝与金粉的卡拉塔菲米彩瓷上,以及我最爱的西西里柠檬。
      围坐在长长的桌子前,磨坊主深深弯下腰去亲吻父亲的手背,莱斯则打开红丝绒的小盒子,里面是蛇形黄金戒指,一对红珊瑚金耳环,和镶黑曜石的金项链。他走到姐姐身后,拢拢她的卷发,从项链开始,直到把戒指戴到她手上。那天的西西里没有晚霞,所有的红霞都在索菲亚的双颊。
      姐姐打开精致的蕾丝盒,里面有五颗白色糖衣包裹的杏仁糖,
      “‘长寿’送给父亲,‘健康’送给母亲,‘财富’送给莱斯,‘幸福’留给我自己,”
      “最后一块,‘生育’留给安德烈。”
      大家都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羞得我满面通红。
      “安德烈还小呢。”母亲说。
      父亲咳嗽了两声,
      “我也有财富要送给莱斯,我未来的女婿。”
      三十公顷橄榄园的地契推到莱斯面前,连同一只金质腕表和一瓶陈酿甜酒,甜酒标签上手写着,“为了今天,为了永远”。
      我们在柠檬树的苦香里举杯,
      “为了今天,为了永远”。

      太奇怪了,我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明天是足球友谊赛,哥哥们不出席,晚上却没有回来。我套上一件亚麻短袖,戴上一顶草帽,扮作码头工人,从窗户翻出去,爬上无花果树扭曲交错的枝干,猿猴般荡下树枝,落地时手掌划出血痕。
      我沿着小路往临时球场赶——事实上那是农民家里刚刚收割完毕的麦田,用石灰粉画线,用橄榄木和渔网作球门,边线外还拴着山羊。
      黑暗的麦场上居然有人,我惊了一下,侧身躲在麦垛后面偷偷看,借着刺目的镁条燃烧棒我看见了安东尼奥手下的人,我明白了。
      钻进两个麦垛之间把自己隐蔽地裹起来,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爬到木架搭成的看台上面,瞭望着神父幽灵般从乡间大道蜿蜒而来。他神情肃穆,更有可能是害怕,因为他是裁判,大概率逃脱不了被扔烂番茄的可悲命运。
      “嗨,神父。”
      我跳下看台,摘下帽子向他问了个好,他没认出我来,阴沉着脸站在一旁理袍子,直到那不勒斯队和巴拿莫队吵吵嚷嚷地出现在麦田两头。
      西西里从没这么热闹过,柠檬柑橘和油渍橄榄的小贩,炸饭团和鹰嘴豆煎饼的小摊,戴毡帽的男人兜售赔率旗鼓相当的彩票,唯一讨厌的不速之客是索西亚,他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里四处找我,伸长脖子如一只鸵鸟。
      我扭头蹿进那不勒斯队的更衣室里——麦田旁放农具的草屋,
      “安东尼奥,让我呆在这儿。”
      趴在窗子前面,我看见甘比诺家族站上专属看台,保镖把他们围得很严实,但外围有安东尼奥的人,他们伪装成脚夫,农民和工人点着烟盯梢。
      球场上喧闹起来,一群驴子闯进球场,神父不得不弓着腰拿橘子引开它们,哄笑声和驴叫声交杂在一块儿,老甘比诺面沉如水,手上端着的银酒杯微微颤抖。很可惜,西西里的人民,土地,水和橄榄油尽在黑手党控制之下,而驴不在此列。
      驴群哼哼唧唧地向临时搭建的看台拱去,老甘比诺在保镖簇拥下匆匆走下看台,但临时搭成的木看台轰然倒塌,他们全都堆在一块呻吟。
      像亚麻布撕碎的声音,第一发子弹打穿了老甘比诺的酒杯,是在他还没摔倒的时候,接着是两、三声……直到分不清单发与连发。人们像受惊的鸽群炸开,针对甘比诺家族扫射接踵而至,保镖来不及爬起就被击碎了膝盖,子弹穿过人体时则是诡异的啪嗒声,像湿毛巾拍打石板。
      神父吓得帽子都掉了,尖叫一声“上帝啊!”然后大声念起祷告词,柠檬滚落一地,与四散的人群不谋而合。
      人堆没有了动静,安东尼奥和手下把一具具堆叠的尸体拉起来,铺在一旁,说时迟那时快,当我看到那只拿枪的手伸起来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老甘比诺的手从尸山血海中生长出来,重见天日的一刻开始了新一轮杀戮。手枪抵着安东尼奥的胸口连发,然后胡乱挥舞扫射着殊死搏斗——甘比诺没有死,他被打碎了膝盖,咬破舌尖憋气,尝到血和枪油的味道,只等着身上的尸体被拉开的那一刻成为他最极致的报复。
      一切都太快了,快到让我眩晕,安东尼奥的镀金怀表链被子弹打断,表盘在空中爆裂,他倒下的姿势很体面,仿佛只是弯腰捡起一根雪茄,只是不会再站起来了。索西亚反应很快,他举起枪在老甘比诺的额头上留下一个红色的空洞,然后又一次扫射,确保没人存活。
      人群里传来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冲出去,把索西亚,伤员和安东尼奥的尸体通通塞进车里,时速开到二百码,后面有人在追,一直追到甘比诺和科莱奥内家族势力的边界线——这是今天的势力范围,明天就天翻地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