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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投诉,戏院怎么能中间放人进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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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索西亚来那不勒斯剧院找我时,驮了一大袋西西里柠檬。我看他弓着腰在座位间穿梭,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丑人王一样。
拼命忍住咯咯直笑的欲望,我把自己藏在旁边的女士礼帽大大的帽檐里,笃定黑暗和羽毛帽子会使他无功而返。
但他几乎看都没看一眼就径直走过来坐在我脚边。我一面想去投诉戏院居然在乐章中间放人进来,一面用皮鞋尖使劲踢他的背。然而没有反应也没有作用,我垂着的手有冰凉的触感,低头一看,他在往我手里塞一个西西里柠檬。
在乐章的间隔期,我被拖着往戏院外面走,我拼命用脚踹他,柠檬从袋子里咕溜溜滚出来,最远的一个一直滚到人行道上。一个戴礼帽的绅士刚好经过,不小心踩上直直地滚了一跤。我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推索西亚,从拐角一溜儿逃跑了,临走前不忘扭头对老绅士说,
“看起来你的手杖毫无作用啊老东西!”
我拐过一个街角,一直跑到公寓,甩上门摔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有些渴了,就从床上爬起来到吧台前倒水喝,睡眼惺忪间看见窗子外面好像有个黑影。警觉地靠近窗子,我顺手抄起一个瓷器打算向窗子扔,手在空中划成弧线,一个念头突然出现:
“万一是索西亚呢?”
一手抄着瓷器,一手摸枪,我慢慢靠近窗子,借着昏黄灯光看清外面的人——真是索西亚!他向前倾,用唇语对我说,
“家族来人了,会把你全须全尾带回去。”
我叹了口气,把手枪和瓷器都放回桌上,给他打开窗子。他扒着水管用脚够窗框,一只脚跨进屋子,把一只手也搭过来。我悄然退后,把手枪和公寓钥匙藏在身后,瞅准这个他进退两难的时机,一把拧开门跑了出去。
索西亚被卡在那里,从他该死的水管上滑下来还要一会,我听见他在生气地大叫,
“安德烈!安德烈……”
我一溜儿跑下楼梯,到楼下的水管前看见地上放着一袋他妈的该死的西西里柠檬,经过时狠狠踹了一脚,装着柠檬的麻袋软软倾倒,像一个截肢的,瘫痪的人彘。
路边停着一辆计程车,我没等拉开车门就从大开的车窗翻进去,
“去黑月亮酒吧。”
他用看小婴儿的眼神看着我,
“小先生,你有钱吗?”
我受够了这种眼色,余光瞥见索西亚出现在街角,阴测测地摸出枪抵住他,
“没有,这个如何?”
他吓得直哆嗦,踩着油门绝尘而去,我扒着车窗探出头往后望,索西亚的车在后面穷追不舍。如果不是后有追兵,这会是很棒的兜风——巴洛克式阳台上那些镀金的丘比特浮雕早被海风啃蚀,只剩肿胀的石膏脸空洞地俯视巷子;洗衣妇们的晾衣绳横跨街道,挂晾的衬衣滴着水,经过时被一把扯下,啪嗒一下蒙在我头上,带倒了五颜六色的晾衣杆;阿拉伯风格拱窗的危楼改装成鳕鱼仓库后从墙缝里渗出霉菌,蒜味和鱼腥味——一切都比西西里多彩。
索西亚试图从侧方超车拐到前面逼停我们,好几次差点成功,我对那哆哆嗦嗦的司机愈发不满,在一次稍稍减速时站起来,拧开门一脚把司机踹下去滚进了人行道。
我开车噼噼啪啪地撞翻长满铁锈的超大垃圾桶,擦身穿过曾经是文艺复兴式联排屋,而今已成贴满治梅毒广告和工会传单的劳工公寓。索西亚开车的技术很好,但我是那不勒斯血管里流动的血液。
遛了不知多少圈以后,我确信他追不上我,一踩油门把车停在巷子里,跳下车跑进窄巷尽头的黑月亮。斑驳的蓝漆木门,黄铜门把手被摸得发亮,我进去的时候玛琳娜在唱咏叹调。没带钱,我不能点酒,只能找个沙发枕着手臂躺下,百无聊赖地盯着霉菌与天使共生的湿壁画。
一个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问我要不要进房间喝一杯,当我瞬间反应过来想夺门而出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外面形形色色的脚步声都停在门口,不少于十人。我把那个男人一把推倒在地,伸手拉开旁边的窗子翻出去,落地时被索西亚拦腰抱住。
他在我腰上摸了一把,缴走了手枪,拖着我上车开回公寓去,我坐在后座试图找些话题,
“爸爸妈妈还好吗?”
他似乎是哼了一声,
“托您的福,都很好。”
十三个家奴挤进我的公寓,索西亚打发他们到门口和楼下站岗去,把我弄到沙发上,然后去厨房做饭,晚些的时候他告诉我,等到天亮就要出发。
晨光像廉价的橄榄油,顺着车站月台和铁皮车厢和往下淌,索西亚寸步不离地拽着我挤进车厢。本来我们出发的更早,能够赶上早上七点钟的那趟的,但是走之前我坚持要去邮局发电报。我写了一封及其奢侈和冗长的电报:
“亲爱的朋友,鄙人无比感谢您在那不勒斯的款待。由于家父的生意仍需我的帮助,不得不回到西西里去。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您可以向以下的地址打电话,寄信,甚至恭候您随时登门拜访:西西里特拉帕尼省蒙特莱普雷区玫瑰庄园。”
我把纸递给业务员,
“寄给谁的?”
于是我像念咒语一样念出所有的名字,不忘扭头对索西亚解释一番:
“安东尼奥·埃斯波西托,阿尔吉内路80125号,那不勒斯足球俱乐部一线队后腰;
埃琳娜·菲奥伦蒂诺,圣卡洛路80132号,圣卡洛剧院最好的女高音;
洛伦佐·格雷科,画家巷80134号,维苏威酒馆认识的无家可归的画家;
吉诺·马尔凯蒂,帕卡那波利老街28号,地下拳击场的拳手。”
业务员面无表情地说,
“先生,这是四倍的价钱。”
这笔用于发电报的巨款最终由索西亚支付,走出邮局时他说,
“你发电报的价钱赶上了我们回去的车费。”
我笑容灿烂地转过头去,
“谢谢夸奖。”
火车从白天开到晚上,我歪在丝绒座椅上,索西亚背对我坐着。砰的一声我靠在他背上,并打算得寸进尺地枕在他腿上睡觉,感觉到他闷哼一声,我坐起来瞪大眼睛看他,
“你受伤了吗?”
他露出一种委屈巴巴的表情,慢慢地转过身来,把衬衫扣子一个一个解开,我看见他宽宽背上有一个深深的淤青印子,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亮面胶底牛津皮鞋尖的硬度我最清楚,昨天晚上死命踢他背的后果已经不断发酵成为青紫,我得意的杰作。
抵达雷焦卡拉布里亚港已近深夜,码头飘着炸凤尾鱼的味道,但小贩已不见踪影,戴红帽子兜售“免排队船票”的掮客也早已不在。父亲的私人船艇已经在静候,我提心吊胆地钻进船里,最坏的结果是父亲在里面,大哥或二姐在也好不到哪儿去。
侍者端来了玛萨拉酒,问我要不要来点金枪鱼刺身,大哥转过身来说,
“他什么都不要,酒也拿走,顺便拿些甘草根来。”
我被扔了一包甘草根和一记冷眼,讪讪地靠在船窗边嚼甘草根。风大浪大的海有些冷,月光下会泛出病态的幽蓝,我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就转过头去,就在那一刹那,一颗子弹带着海风呼啸而来,从我耳边擦过。
我大叫了一声,很快趴下,挪到一旁摸我的枪,顶着密集的子弹伏在已经空了的窗框前反击,满地都是碎玻璃,在枪林弹雨的间隔中我探头看了一眼对面,
“是机动驳船,对面的人比我们多多了!”
“安东尼奥他们呢?他们的船在哪里?”
“我看到他们了,他们在往我们这边靠。”
“让他们到前面去,靠近那边的船,我们在侧面,安德烈,把灯关掉。”
我把侍者的帽子薅下来向上一抛,一颗子弹应声而来,循着子弹的方向我一枪爆头了对手,安东尼奥他们用刘易斯步枪扫射了一道,弹雨终于停歇。云层散开,月光聚光灯般打在甲板中央,未擦净的血迹顺着排水孔流走。
我后知后觉地嗅到两种浓烈且截然不同的味道,呛得我恶心,胸腔上下起伏着对大哥喊到,
“你他妈的走私了什么,连这趟船也不放过!”
大哥马可转过头,
“你闻不出吗?硫磺矿和法国香水,一个在左边的木箱里,一个在右边的手提箱里,该死的,肯定是被子弹打碎了。”
“爸爸知道吗,我他妈的要告发你!”我咬牙切齿地说。
硫磺和香水的味道在船里殊死搏斗,像是弹药库爆炸瞬间受难者口袋里跌碎的香水瓶。连甘草根也无法拯救我的晕船,我大声咳嗽着,爬到甲板边干呕了起来。
索西亚套上绳索爬到机动驳船上去,把船上的尸体一个一个抛到海里去,其中一具顺水飘到我待着的船头前面,气得我把小铁锚抓起来扔向驳船,大叫了一声,
“你长没长眼睛啊我操!”
然后探出船舷把那具尸体拖上来,从头到脚翻了一遍,摸出来半支雪茄,五个里拉,一块铜制怀表和一张因泡水而模糊的纸。
“古巴货,真奢侈!”
我晃动了一下雪茄然后把它扔进海里。
“看不出来什么的,放弃吧。”
马可无奈地说。
我把泡水纸收进口袋里去,把尸体重新推回海里,已经可以看见埃特纳火山在抽烟。
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行进,再也没有遭遇过伏击,父亲肯定已经不生气了,是从派来的车是我最爱的一辆比安奇看出来的,更幸运的是,回去时赶上的是早饭,这意味着我受到的唠叨会更短,而不必进行长达三小时的晚餐家庭批斗大会。
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这很不妙,但三小时晚餐家庭批斗大会并没有如期而至,父亲叫我到三楼去。我从没受邀上过楼,因为我才十五岁,从不插手家族的生意,但我之前总会大摇大摆跑上去捣乱一番,然后告诉父亲,宽恕是意大利人最重要的美德。
我依次走过本格,安东尼奥,帕丁诺和索西亚,然后坐在了二哥塞索旁边,对面是父亲和马可,气氛很不妙。父亲站起身来抱了我一下,然后是大哥,二哥。
“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家族里出了叛徒,我们的对手是甘比诺或者科斯塔。”
“是甘比诺和科斯塔。”
我忍不住插嘴说。
他们齐刷刷地看过来,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接着说下去,
“我在船员的尸体上发现了半根雪茄,是古巴高货,用纸包起来的,我觉得不是他自己买的。西西里能弄到古巴雪茄的只有我们和科斯塔家,”
“但是他们的枪是改装的拓扑燧发枪,甘比诺家独属。”
父亲点了点头,不知道有没有认同我的说法,“他们的势力都不大,联合起来对付我们也是可能的。眼下是甘比诺在同我们争夺阿奇雷亚莱的水权,至于科斯塔……”
父亲摇了摇头。他交代帕丁诺和安东尼奥加强人手,只把索西亚和哥哥们留了下来。
“安德烈要开始为家族做事了。”
父亲在盛分酒器和三个高酒杯的托盘里加上一个一模一样的精致酒杯,为我倒了一杯茴香酒,又起身夹了三个冰块放进我杯子里,
“索西亚,我要你看着他,帮助他做事,别让他再跑到那不勒斯去。”
在我们都要起身下楼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
“爸爸,为什么那不勒斯的酒馆会认出来我。”
屋里的人都哈哈笑起来,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
“但凡你了解一下家族的生意,就会知道黑月亮是我们在那不勒斯的雪茄走私仓库,苏莱斯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
父亲接着补充到,
“索西亚把你的照片给全那不勒斯的酒馆和夜店看了,以后你别想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