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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东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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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年9月,渤海,大东沟。
天地混成一色,这是破晓前的最后时分,万籁俱寂,海面上只有一阵阵的风声与浪涌。
一艘中等规模的渔船正停在大海中央,打着照灯不断检索前方海域,任凭风浪如何拍打,渔船都岿然不动,宛如一座海上灯塔。
老一辈人说,夜里有三不做,一不照镜,二不露财,第三也是最不能做的,就是出海。
夜里出海是极危险的事,且不说那些看不见暗涌,就是碰上个海里的畜生都够他们这艘小船受的。
一想到这,李瀛洲切菜的手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二厨趁机讥讽他:“怎么,你一个给老佛爷做过菜的人,到这海面上倒是怂了?”
李瀛洲搁下菜刀,不安地瞧了一眼窗外:“能不怕嘛,你知道这是哪啊?大东沟,十二年前北洋水师就在这跟扶桑人的舰队交上的火,百十来号人呐,眨眼就没了,这跟乱坟岗有什么区别。”
窗外适时响起一阵的尖锐的风声,鬼叫一般,李瀛洲借题发挥:“你听听,这闹不好就是水师将领们的冤魂在索命嘞。”
二厨却丝毫不慌,反嘲笑他:“你呀,少见多怪,你知道咱们这艘船上都是什么人,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刘小姐,那是正经留洋回来的知识分子,听说还是个什么门派的奇人异事,风水堪舆移山填海无所不能,你听这风这么大,咱的船为啥晃都不晃一下,人家有手段。”
上船的时候宫里有交代,不该问的不能问,但架不住人家主动要说,李瀛洲借机把话一引:“你说这刘小姐,胆够大的啊,一个姑娘家的,愣是敢跟三十四号老爷们一块出海,这天不应娘不理的地方,她也不怕咱们给他那什么了?”
“想啥呢,”二厨讪笑:“跟你说啊,别动歪心思,人家是许了婚的,你知道夫家是谁?前任两广总督岑大人家的公子!还那什么,少一根头发丝啊,咱们这一船的人都得跟着陪葬。”
“扑”锅里的汤沸出来了一些,李瀛洲赶忙拿毛巾兜住外沿把锅起了出来,边调味边问:“好好的,她为啥要跟咱们一块出海啊。”
“不是跟,不说了嘛,人家是奇人,是咱们请的他们,皇上说十二年前……”二厨刚想说下去,猛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正色道:“不该问的别问啊。”
李瀛洲低声支应:“好嘞。”
说是二厨,其实就是个监督他做饭的武官,这船上的人除了他,最低都是四品以上的军校,领头的参将据说是皇上身边的带刀侍卫。
上船的时候师父就交代过他,不该问的别问,这世道,管住嘴才能保住命。
不问就不问,看看总行吧!李瀛洲在锅里搅和了两下以后端给二厨:“尝尝。”
二厨浅抿了一口:“好喝,就是没味儿。”
“没味儿就对了,你不是说刘小姐是广东来的嘛,广东菜就这味儿。”李瀛洲借机向二厨凑近了些,低声道:“哎,商量下,这趟让我去送呗,我也瞧瞧那刘小姐长什么样。那边那个柜里有两块上等干鲍,等下了船拿回去给婆娘孩子炖汤喝。”
二厨会心一笑:“好说。”
船不大,走两段楼梯就到了甲板,刘小姐与参将都在甲板上指挥着人下海,看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
“刘小姐!”李瀛洲远远的喊了声,端着汤锅迎了上去。
快要靠近刘弗时,不知怎么船身猛地晃了一下,李瀛洲一个踉跄,勉强稳住了身形没让汤洒出来,借着踉跄的劲一个大步凑到了刘小姐的身边:“专门给您煲的,五指毛桃猪骨汤,夜里风浪大,喝口汤去去寒气。”
刘弗侧过身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单凭这一眼,李瀛洲很难推断出刘弗的年纪,她有点婴儿肥,婴儿肥的人都显得年轻。但就这一眼,李瀛洲觉得,配他岑总督家的公子,糟蹋了。
用一个形容刘弗的话,就是标致。标致的鹅蛋脸,匀称的脸部比例,狭长的桃花眼,眉心到山根的位置有一处浅凹,衬得鼻梁高挺,利落的短发,一整个新知识女性的端庄和谐,怕是宫里的娘娘们都找不出这么标致的长相。
等等,李瀛洲注意到,刘弗坐的并非椅子,而是轮椅,两个半人高的轮子特别显眼,扶手比一般的轮椅要宽,应该是定制的。瘸子吗?可惜了。
刘弗闻了闻李瀛洲端上来的炖盅,很清透的香气,她打开盖子尝了一口,五指毛桃的清甜跟猪骨的浓香搭配的刚刚好,猪骨味薄,很难煮出这么浓郁的汤头,刘弗笑问:“鸽子吊的汤吧?”
这一笑,勾的李瀛洲心里痒痒的,他跟着傻笑了一下:“嘿嘿,不止鸽子,这是我的独门配方,叫五味汤,可是用了……”
李瀛洲正欲打开话匣子,却被参将喝住:“行了,没看见都忙着呢嘛,送了汤就赶快滚下去弄明天的早饭。”
看这样子应该是差事办的不顺,可再怎么不顺也不能跟厨子发火呀,就不怕一不高兴给你们伙食里加点作料?李瀛洲心里一阵不悦,刘弗适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聊做安慰,随后对参将道:“参将大人,稍安勿躁,沉了十二年的船,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吗?”
“我能不急嘛!”参将的语气中带着一股不耐烦:“宫里画海图,港口准备,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多月,您倒是悠闲,有岑大人给您撑腰,差事办砸了也无所谓,可皇上就差一口气了,要是不能及时……”
“咳咳,”刘弗干咳了一声,眼神示意李瀛洲还在一旁,随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递给李瀛洲:“你厨艺不错,下船之后跟我吧,这是岑总督的亲笔介绍信,拿着这封信去天津小白楼,有人会接你上广东的船。”
就这么被收编了?机会来的有点太突然,李瀛洲来不及反应,刘弗也没给他反应的时间:“行了,我跟参将大人还有事情要谈,你先下去吧。”
“是。”李瀛洲将炖盅搁在一旁,迈着小步匆匆回到厨房。
一进厨房门,二厨就迎上来打听:“咋样,是不是倍儿俊俏。”
李瀛洲还有些没回过神,愣了一阵后才问:“他们是在找什么呀?看参将大人的样子,像是很着急。”
二厨先是一愣,随后退到凳子边叹了口气坐下:“告诉你也无妨,找人,死人。前治理总督纳兰述听过没,找的就是他的儿子,北洋水师前广远舰巡查,纳兰川。”
“纳兰述?”李瀛洲一阵诧异:“前阵子不是刚薨了吗?京城里还给办了好大的葬礼来着。”
二厨故作高深:“不知道了吧,纳大人薨之前啊,留了一句话,说广远舰上有北洋水师覆灭的真相。十二年前的那场海战,都成了皇上老佛爷的心病了,如今皇上……”
二厨没有再说下去,但剩下的内容李瀛洲也猜了个大概。宫里盛传皇上病重,龙御上宾也就是一口气的事,要是能把个中缘由找出来冲个喜,倒没准能有个救。
李瀛洲有些疑惑:“可是,当年不是被扶桑人偷袭,然后仓促迎战才败的嘛,我记得为着这个李中堂还没少跟皇上生气。”
“岂止生气啊,”二厨有些憋不住笑:“当年李中堂爱惜老本不肯出战,结果黄海一战全军覆没,给李中堂气的差点没直接去世了,听说死之前啊,都还在念叨皇上是个外行哈哈哈哈。”
李瀛洲顺着话往下问:“是啊,那还有啥真相不真相的?”
“你傻呀!”二厨突然起身往舱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人才小声道;“八条战舰,近几千人一战全军覆没,就是扶桑人再能打,不至于连个活口都不留吧。所以啊,就有人说,这一仗有妖魔作祟,坏了风水,这才……要么怎么请那个刘小姐过来呢。”
说着,二厨看了眼怀表:“天快亮了,按说该找着了。哎,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啊。”
当年战败之后,这块海域就被扶桑人强占,是以刘弗一行只能扮作渔民趁夜出海,天一亮就必须得返回。
论急切的心情,刘弗与参将是一样的,但从小门中长老们就叫她,急解决不了问题,做掌门首先心要定。她笃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有了!”海里一个人冒出了头,对着船上大喊:“找到了刘小姐说的那个水流,可是没在里头看见东西。”
刘弗松了一口气,推着轮椅到船墙边,掏出一个锦囊扔了过去:“打开,扔进那团水流里,人马上就出来了。”
水兵也不懂这些,只是结果锦囊就再次下了水,参将倒是有些好奇:“刘小姐,您这是?”
刘弗答:“跟我判断的一样,伏宝术。”
“伏宝术?”
“嗯,”刘弗讲解道:“一种借助地形地势藏宝的本领,山匪水匪惯用,抢了东西如果没有仓库收纳,就会就近找个便于隐藏的地形藏进去。山里就找山洞,水里嘛,自然就靠这水眢了。”
参将又问:“水眢是指?”
刘弗笑笑:“参将大人,术业有专攻,我的职责是帮你找到他,不是给你讲解这些吧,我们等结果吧。”
不多时,海面上放出了两长一短的光束,那是成功的信号,参将急忙招呼人行船接应,待到把人引到船上时,众人已经都撤回到了船舱里。
虽然被水泡掉了眼色,但从款式上不难辨认出是北洋水师的军服,这人被水泡的通身发白,后脑还坠着细长的鼠尾辫。
光绪二十六年,皇上试行新政,放开了对民间男子发式的规定,多数男子都已经减了辫子或者留成了麻花辫,还留着这鼠尾辫的,只有上三旗的王公贵族。
参将俯身检查了一下这人的随身配置,从腰间的枪套中拔出了一把手枪,反复检阅后激动道:“错不了!这是光绪十五年老佛爷御赐给北洋水师武官的配枪,你看,这还有刻字呢。”
船上一阵欢呼雀跃,刘弗也跟着点了点头,自小被训练情绪表情管理,她已经很难对这种事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了。
事实上,这也是她出山以来第一次使用山字门的秘术,有没有用能不能成,她自己也没把握,但她总觉得,有些东西能留下来,自然有能留下来的道理。
“参将大人,如果身份确认无误的话,我们就准备回航吧,等到了京城再尝试唤醒他问话也不——”
“嘭”
一声巨响打断了刘弗的话,船身遭到了猛烈的撞击,舱内众人都猛地踉跄了一下,混乱之中,参将突然拔枪对准了副官。
“嘭”
枪响,副官殒命,变故来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参将厉声道:“都别动!”
在场的人都是行伍出身,回过味来之后马上做出了反应,纷纷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腰间,碍于参将的身份加上他目的不明,这才没急着动手。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舱门突然被打开,数十个端着补强的军人冲了进来包围了舱内的水手。见人到了以后,参将这才将手枪交给了来人的领头,并对领头嘱咐了几句,接着来到了刘弗身边道:“刘小姐,我看还是先别急着回北京了,得请您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