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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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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年7月,大连,旅顺港。
纳兰川把自行车链条踩得直冒火星,整个港口只怕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急的人了。
能不急嘛!今天是他上任广远舰巡查的大日子,可他已经迟到半晌了!广远舰哎,正经北洋水师主力运输舰,一个巡查一年的俸禄顶两个保阁殿大学士,又不用上前线,多少人盯着的金饭碗,要是因为迟到丢了就太不值当了。
海风拂面,带起了一阵的肉饼香,他忍不住俯身对着车筐猛吸了一口,那是他带给船上兄弟的见面礼,要不是这些现做现烤的肉饼,他也不能迟到这么久。
离着老远,他就看到舰上严整的军阵和正在阵前训话的参将,那是昨夜刚从广东调来的南洋水师兵员,这怎么还没等他上船就开始了呢!他单手撑把,从口袋里拿出了准备好的演讲稿朝着船的方向大喊:“等会啊,我也要讲话呢!”
眼看离船越来越近,他也顾不得花十块大洋买来的新车,撑腿下地把车扔到一边,提着肉饼三步并作两步朝着舷梯跑了过去,临近舷梯的时候,他的步子却慢了下来。
一个穿着管带军服的人正在跟两个卫兵低声说着什么,该不会是来抓他的吧?他心里一紧,忙整理好衣冠踢着军步挪了过去。
“管带大人!”纳兰川叫住正在说话的管带,敬了个不是那么标准的军礼:“广远舰新任巡查纳兰川奉命到来!”
“哦”,管带根本不与他对视,只是招呼了一声“收梯,起锚!”,便领着他上了船。
总归是赶上了,纳兰川心里一阵庆幸,盘算着自己一会怎么光荣亮相,可上船之后的事,却总让他觉得有那么点奇怪。
出发在即,他一个巡查迟到了半天,竟然没人追究,当然,比没人追究更让他郁闷的是,也没人理他。
这船上的人,看着怎么都那么呆呢?纳兰川心里有点犯嘀咕,这些人也不是木讷,就是纯粹的呆,面无表情,眼中也无神,跟船上那些机器别无二致。
纳兰川快走两步抢到管带身前,把肉饼提了出来:“管带大人,好汉街肉饼王的手艺,我排了一早上的队买来的,趁热给兄弟们分了呗。”
管带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油纸包,凑上嗅了下后,眉头猛地一皱:“扔了吧,这船上的人不爱吃肉。”说罢便侧身绕过他径直向前走去。
我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吗?纳兰川心里一阵疑问,这年月物资紧缺,北洋水师就是待遇再好,也不至于连好汉街的名小吃都不放眼里吧。
难道,因为他是个捐官?
这也不能怪他。这差事是他那做直隶提督的阿玛用浙东的一千顷田跟李中堂换来的,他也只是听家里的安排。
可官是买来的,本事是真的呀!纳兰川从小在后海跟阿玛练水下功夫,二十多年的童子功,水下闭气一刻钟都不带喘的。
想到这,纳兰川多了几分底气,挺直腰板迈着大步跟了上去,不服?下水比试比试!
上了两段楼梯后,就到了二楼的工作舱,这是军校们办公的舱室,正对面墙上摆满了各式旗帜与武器,一进门,纳兰川就看到了长桌上搁着的那把小手枪。
管带招呼他坐下之后,便直接进入了正题:“之前的那个巡查是怎么没的,提督大人跟你说了吗?”
纳兰川的注意力还在那把小手枪上,管带问了两次他才回过来神:“哦,说了,好像是喝醉了在甲板上吹风,不小心掉海里了。”
这事在京城里传的邪乎,有的说那个巡查是被风吹下去的,也有的说是被海里的龙王给吃了,众多留言里,纳兰川还是比较相信醉酒摔下去这个版本。毕竟自己要在船上工作,还是少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比较好。
他这么问,该不会是想让我表态吧?想到这,纳兰川腾得一下起身大声道:“大人放心,纳兰家家规森严,在下自幼跟着家父苦学,保证身体健康,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好了好了,”管带示意他坐下,张口欲言,又似乎有些犹豫,停了一会才说:“既然提督大人是这么说的,你就这么信吧。反正咱们船上呢,事务清闲,也好打理,就是记住一条,没什么事不要往甲板上去。不管看到了什么,就躲在自己房间里别出声。喂,上官说话你没听到吗?”
管带本欲呵斥,却看到纳兰川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窗外,循向看去,正看到甲板上一群兵士在指着远处吵吵嚷嚷,像是在议论什么。
该不会又出事了吧……管带心里一紧,刚准备起身去看,纳兰川却抢先一步夺门出去,临走前还抓走了桌上那把手枪。
南洋舰队毕竟是客,与北洋的军纪不同,不好统一用北洋条例管理,这个时候,枪就是最好的军令。
朝天放了一枪以后,果然见到了效果,甲板上的人纷纷回过头,看到纳兰川的巡查军服,自动分成了两列队伍。
纳兰川连翻了两个栏杆下到甲板,干咳一声,这才开口介绍自己:“我是广远舰水军巡查纳兰川,尔等在开船之后不在船舱休息,反来甲板上聚众喧闹,是何缘由?”
他一边训话一边往前走着,待走到船墙上时,心里编好的官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乖乖,这哪是京城里能看到的景色……
正前方的海面上,三股飓风卷积着漫天的乌云正在来回碰撞,海面早飓风的互相作用下掀起了滔天的浪潮,翻涌的海面像一头躁动不安的巨兽,隔着老远在船上都能感受到那股激荡。
纳兰川难掩胸中快意,忍不住高喊了一声:“自由啦!”
这时,临近的一个兵士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低声道:“巡查大人,您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意识到有些得意忘形,纳兰川马上换了副姿态正色道:“我刚刚是在学你们,怎么,南洋呆久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是不是?”
“见倒是见过,可这风,有点怪啊……”
管带追出来的时候,纳兰川正在认真地跟水兵们科普飓风的形成。
“其实就是海面温差相互作用形成的,要么扑到岸上下一场大雨,要么就像现在这样,几股风你撞我我撞你,一会就风消云散了,敢不敢打赌,这股风绝对撑不过半个时辰。”
“不是的,那风下头,有龙……”那个兵士低声道。
另一个兵士立刻附和:“对对对,我也看到了,黑身黑翅的,恶的很嘞,那风就是这恶龙弄起来的。”
有一两个开头的,就能卷起十个八个附和的,没一会说什么的都有,又是三条恶龙在互相咬食,又是什么不祥之兆,说的煞有介事,场面看眼就要失控,纳兰川瞥见了赶来的管带。
“管带大人!”纳兰川分开众人,拉着管带来到船墙:“您给看看,这是不是海上飓风。”
看到飓风的那一刻,管带的眼色连带着表情一起变了,变得像刚上传时见到的那些人一样呆板空洞,而眼色却变成了一种,很艳的色彩。
不是中土的那种黑色,也不是洋人的黄或蓝,就是很鲜艳,五彩斑斓,纳兰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联想到刚上船时的景象,他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管带大人?大人?您说句话。”纳兰川使劲拽了拽管带的衣襟,试图喊醒他。
一阵猛烈如刀割般的海风刮过,管带终于开口了,风声盖过了管带的声音,只从口型上看,纳兰川感觉他像是在说:妖风。
“妖风过海,妖风过海……”反复念叨了几遍之后,管带突然大喊了一声:“跑!”
霎那间,甲板上乱作一团,兵士们四散而逃,又在争夺入舱口时相互踩踏,风声、呼号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组合成了一种怪异的鬼号,更匪夷所思的是,纳兰川预言的那三股即将要消散的风,像是听到了这鬼号一般,齐齐向甲板卷了过来。
“跑啊!”纳兰川怎么都拽不动管带,情急之下只能自己先行撤退。
飓风的速度快的超出了人的想象,只是眨眼间,几名备堵在舱门外的兵士便被卷到了天上,若不是抓紧了栏杆,纳兰川此时只怕也在天上了。
舱门关上之后,纳兰川这才缓过了口气,找到刚才搭话的那个兵士问:“你们刚刚到底看到什么了?”
那兵士没有回他,而是一直在看着甲板,纳兰川侧目望去,甲板上的管带像是一尊雕像,任凭风刮雨蚀,纹丝不动,第二股风扑上来后,管带缓缓张开了双臂,对着风眼开始不断地呼喊。
紧接着,第三股风卷了上来,船舱被风带的开始了剧烈晃动,而窗外的水雾中,竟然飘出了一道血线,那血线如同一笔颜料,只是一带,把三股飓风都带成了鲜红色,空气中开始传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不多时,三股风各自散开,甲板上只留下了几片破碎的军服与几根正在淌血的栏杆。
“管带,被风给吃了?”一个兵士颤抖着问道。
“别胡说!”纳兰川想压住这个说法,但看着舱里兵士们惊恐的眼神和舱外带血的栏杆,他自己也没了底气。
刚刚,管带为什么不跑呢?那些没来得及跑的兵士,好像也没有被风刮成……看他那个样子,倒像是个被献祭给野兽的祭品。
越想越没边了!他抽了自己一耳光,想起了管带说过的话,连忙号令众人:“所有人,回到自己船舱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出来!”
还未等人群行动,只听“咚”的一声,左侧船身像是遭受到什么巨物的撞击一样,船体猛地倾斜了起来。
这声巨响比纳兰川的命令管用的多,舱内的兵士一哄而散,不多时舱里就只剩下了几只跑丢的鞋子与掉落的武器。
“咚”,又是一声巨响,船上再次多出一块凹陷,这次是从右边来的,力道不大,刚刚好矫正了船身的倾斜。
不能乱!纳兰川定了定心,拔枪在手,快步朝驾驶室跑去。
“船长!船长!船上到底……”
推开驾驶舱门的时候,又是一阵浓烈的血腥味袭来,纳兰川忙掩住口鼻,可看到舱里的景象时,还是忍不住一口吐了出来。
二十多名军校,十几名船员,横七竖八地躺在驾驶室里,凝结的血与残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这是驾驶室还是修罗场。
从血迹颜色上看,死了少说有七八个时辰了,驾驶坐上除了一滩血迹之外再无一物,而船舵却仍在不停地左右转动着。
是谁在开船?
纳兰川晃了晃脑袋,强压住了胃里的翻涌。广远舰出港到现在,一共不过两个时辰,这些人在刚上船的时候还跟他对视过打过招呼。如果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那两个时辰前他见到的那些人是谁?
纳兰川不敢再想,他又想起了管带的那句话:
不管看到了什么,就躲在自己房间里别出声!
对!回房间!这些都是假的,都是障眼法!纳兰川不断在心里默念着“障眼法”三个字,一步一步的向自己的房间挪动。
眼看房间近在眼前,又是“咚”的一声,船身再次发生了剧烈的晃动。
这次是船头!整个船身开始了侧翻,纳兰川一个踉跄跌在地上,他急中生智,接着倾斜的角度直接滑向了自己的房间。
伴随着倾斜而来的,还有下层舱室凄厉的惨叫声。那些训练有素的水师兵员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叫声?他们看到了什么?
纳兰川回头看了一眼,地上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血迹,蜿蜒而鲜红,像一条紧紧追着他撕咬的红蛇。
“我的血吗?”纳兰川自言自语,随后摇了摇头:“不是,一定不是,都是障眼法,回房间!回房间!”
他努力向前爬行了最后几步,打开房门,却看到一团黑乎乎的物体正在向着房间的船窗撞来。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