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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飞鸟不栖故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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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幻原来是梦是错。”——题记
我总记得化肥厂那个大烟囱。
早就不冒烟了,灰秃秃地杵在县城北边,像一截烧焦的指头,指着天。
我们小时候爬过,铁梯锈得厉害,小孩子总是没什么恐惧感,抬着头爬到顶,能看见全县城的灰瓦屋顶,和那条绕城而过的、瘦津津的河。
你指着远处,说,河那边是什么?我说,是山。山那边呢?还是山。你就不说话了。风很大,吹得你衬衫鼓起来,像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马上要飞走的、灰扑扑的鸟。
那时候我不明白,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的眼睛太干净了,像总含着一包泪,可仔细看,里面是干的,荒着,像一片没人走的盐碱地。他们都觉得你寡言,文静,只有我知道,你那不是安静,是魂儿有一大半不在这里。
你住在一个玻璃罩子里,我能看见你,能贴着玻璃感受你的温度,却始终碰不到里面的你。
我带你去城南吃麻辣烫,那个脏兮兮的小摊,汤底熬了十年,浓得发苦。你小口小口地吃,辣得鼻尖冒汗,忽然抬头说,这味道,真扎实,像活着。你又低下头,轻声补了一句,就是太扎实了,有点噎人。
我带你去录像厅,看那些港片,枪火横飞,快意恩仇。屏幕的光在你脸上明明灭灭。散场时,你站着不动,说,真好,他们想死就死,想活就活,都那么干脆。不像我们,活也活不痛快,死也死不利索。
我知道你心里有伤。它不流血,不结痂,就那么在骨头上蛀了一个洞,日夜透着冷风。我把我所有的热乎气儿都攒起来,想堵住那个洞。我笨拙地爱你,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方式——一碗热汤,一件厚衣,一个紧紧的、几乎要把你勒进我骨头里的拥抱。
可你只是笑,那种很浅很淡的笑,浮在嘴角,落不进眼睛里。你说,遇见我,太晚了。
我不懂。我说不晚,我们才二十多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县城,去省城,去南方,去哪里都行。
你摇摇头,目光又飘到窗外,飘到那片灰蒙蒙的天上。你说,不是地方的问题。是这里,这里太沉了。你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后来,你开始“整理”东西。其实你没什么东西,几件衣服,几本书。你把那本《海子诗选》送给我,说,这个太重了,你替我拿着。你把我们看电影的票根,一张张抚平,夹进一个旧笔记本里,递给我,说,留个念想。你的动作很轻,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我心里慌得像擂鼓,我抓住你的手腕,那么细,像风筝断了的线,牵不住,还会被割伤。
我求你。
但是我知道,你要做的,不是什么傻事。
你看着我,眼神第一次那么专注,仿佛飘着的魂儿终于落到了地上。
你说,我不会的。我只是觉得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我相信了。我总是一次次相信你,相信我的爱能变成一根绳子,跟风筝的线系在一起。
直到那个下午,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你说想去河边走走。我们就去了。河水还是那样,慢吞吞地流,泛着土黄的颜色。你脱了鞋,赤脚踩在岸边的淤泥里,说,真凉。你一直往水里走,走到水没过你的小腿。
我站在岸上,喊你的名字。
你回过头,对我笑了笑。那种笑我从来没见过,所以至今,我都不敢确定那天你是不是在笑。你张了张嘴,风太大,我没听清你说什么,也或许,你什么也没说。
你只是继续往前走,水漫过你的腰,你的胸口。你没有挣扎,没有回头,像一滴水,正要融进那条浑浊的河里。你的动作那么平静,连水面都没有产生波痕。
我没有动。我没有像电影里那样,疯了一样冲进水里去救你。我就那么站着,眼睁睁看着。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了。从最开始就留不住。你不是属于这里的人。我总幻想着我可以留住你,用爱,用温暖,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我们仅有的一点温存。可我知道,活着对你太过残忍。或许自由的你,不应该被囚禁在这片土地。
你走向的,是你渴望了太久的、无边无际的宁静。
岸上留下一双你的旧布鞋,歪在那里,像两只靠在一起休息的灰鸽子。
我蹲下去,把它们摆正。鞋底还沾着河岸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