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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路边的男人不要捡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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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风雪未歇。
秦玲珑辗转难眠,连日疲惫却敌不过心头纷乱。恍惚间,窗外的“窸窣”声响钻入耳中,像是有人踩在积雪上。她朦胧睡意瞬间消散,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她莫名想起今日去镇上见到的那几个陌生面孔。药铺伙计也随口提了一句,“年景不好,来了些生面孔,夜里关好门户……”
纸窗上黑影一闪而过,秦玲珑握着袖中刻刀,一动不敢动。
半刻钟后,院里再无声响。
一夜浅眠,直到次日天光微亮。她几乎是立刻披上外衣,从门缝中向外窥视。
院中积雪平整,不见人影。西厢房的门虚掩着——她分明记得昨夜是锁好的,而东边的伙房却门户紧闭,不像是有人进出的样子。
她没放松警惕,小心翼翼地走向伙房。推开门,只见柴火整齐,水缸完好,唯独灶边空空如也,那床棉被胡乱堆着,早已没了温度。
沈奕不见了!
秦玲珑眉头紧蹙。她整晚都听着院内动静,并未听见任何打斗声。以他那股濒死仍能抓住她脚踝的狠劲,绝不可能悄无声息被人带走。
难道……是他自己走了?
走了也好。
秦玲珑压下心头焦躁,照常生火熬药。
“嘶!”
一阵刺痛传来,指尖起了个通红的水泡,勾起了更深的不安。她草草处理了一下,便端着汤药走向里屋。今日秦母气色好转许多,眼神也清明起来。
秦玲珑心中欣慰,泪眼婆娑,几日的恐惧压在喉头,哽咽道:“阿娘!你快些好起来!看玲珑把印摊支棱起来,振兴祖业……”
秦母靠着土墙坐起,枯瘦的手轻抚她的脸,掌心带着丝不正常的潮热。
“傻囡囡,阿娘拖累了你!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托生在了阿娘的肚子里。你爹当年逼你练字刻印,你别怪他……”
“玲珑不怪,玲珑喜欢刻印。”她用力摇头。
幼年时,秦玲珑每日都要磨上两个时辰的石头,父亲还要她每日练习一个时辰的字,再加上其他的,基本一整天都耗费在西边那个杂物间,手上长水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如今,秦玲珑看着食指上小小的水泡,竟有些委屈。
秦母眼皮支撑不住般缓缓阖上,絮絮念叨着:“傻孩子!以你的手艺,不必拘束在这镇上,该到城里去看看……去燕京,那是大魏最繁华的地方!”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囡囡,阿娘今后……照看不了你了,你一定……平平安安……”
话音未落,手已滑落。
秦玲珑下意识地用力握住母亲那只尚有余温却再无生气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时间仿佛静止,窗外的风雪声变得异常遥远。
“阿娘?”她轻声唤道,带着不敢置信的试探。
没有任何回应。
“不......不......”
她喃喃着,满心的不甘、委屈、愤怒无处发泄。她扑到母亲身前,摇晃着那副早已被病痛掏空的身躯,终于嘶吼出声:
“你醒醒!你看看玲珑!阿娘!……阿娘!——”
为何上天如此不公!
父亲一生勤恳,却在送印途中莫名坠崖。母亲温柔善良,却缠绵病榻三年,受尽苦楚,还被心思龌龊之人愚弄利用。为何自己这最后一点慰藉,上天都要夺走!……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在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上,失声痛哭。空荡的土屋里,只剩下少女撕心裂肺的哀泣,和窗外无止无息的风雪声。
……
秦母在腊月二十九咽了气,正赶上万家团圆的年关。
镇上邻里避之不及,秦二一家更是躲得远远的。秦玲珑看着准备过年的肉和红联,只觉得刺眼又讽刺。
她花光最后一点积蓄,买了口薄棺。没有吹打,没有法事,只有她一人,踩着没膝的积雪,艰难地将母亲送到了父亲坟旁合葬。
父亲逝世时,也是这般光景。那时秦二叔念叨着“意外横死,不吉利,得赶紧发送”。如今,到了母亲,她竟也有了操办至亲丧事的“经验”,何等可笑。
每当走进东边里间,或是在伙房生火时,母亲临终前的面容和话语便浮现眼前。
这一切都好似一场雪夜的梦……
七日丧期转眼过去,小院空得让人心慌。
西边杂物间,秦玲珑一身素衣,鬓簪白花,强打精神重新刻印谋生。
年节过后,镇上秀才准备动身前往燕京赶考。这些读书人为了附庸风雅,常常会订制一枚私印。这是开春后最好的一波生意,刻工要求也高,若是做得好了,一枚印甚至能卖到上百文钱。
这日晌午,她正在西厢房打磨石料,院门外却传来一阵略显刻意的咳嗽声。抬头一看,竟是秦二夫妇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盖着蓝布的篮子。
秦二叔脸上堆起罕见的、带着几分局促的关切:“玲珑丫头,你娘的事……只是,你娘这病走得不清净,我们怕冲撞了祖宗,这才等头七过了才敢来瞧你。今儿和你二婶过来,给你带点吃食。”
妇人立刻将篮子放在木桌上,掀开蓝布,露出几个白面馍馍和一小块腊肉,心疼道:“瞧瞧,这才几天,人都瘦脱相了!快别忙了,吃点东西垫垫。”
若是从前,秦玲珑定会心生警惕竟,这二人自称回村祭祖、消失了半个多月怎会突然回来?
但此刻,她身心俱疲,面对这拙劣的“关怀”,竟一时恍惚。
她低声道了谢,拿起一个馍馍默默吃着。馍馍有些干噎,味道也带着点说不出的陈涩,她只当是自家久未开伙,味觉迟钝。
秦二夫妇对视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
不过半刻钟,秦玲珑便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石料和刻刀都出现了重影。
“啪嗒——”
磨石落在脚边,她身子一软,无力地瘫倒在石桌上。
“老汉!快,那丫头倒了。”
秦二假惺惺叹气:“丫头,二叔是为你好,一个盘靓条顺的大丫头,守着这破摊子有什么出息?趁着现在能卖个好价,赶紧嫁了吧!”
二人利索用麻绳将秦玲珑捆成粽子,抬上院外破牛车。老牛慢吞吞地拉动板车,碾过积雪。雪地上留下的杂乱脚印和车辙印,没一会儿就被抹去。
……
秦玲珑只觉手腕火辣辣地疼,迷糊睁开眼时,冰冷的雪粒立刻被刮到脸上,视线好一阵才清晰。
她像货物一样被扔在牛车上,挣扎了下,有些使不上力气。再看向前边赶车的那两个裹着厚棉袄的背影。
秦玲珑头皮发麻,手指忍不住颤抖。她下意识摸索袖中暗袋,幸好那冰冷的触感仍在。她袖口的暗袋里常年放着一把备用刻刀,无人知晓。
半刻钟过去,手腕上的麻绳被割断,她哆嗦着解开脚上麻绳,在风雪的掩护下,这点声音微乎其微。
“噗通——”
妇人隐约听到个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眼睛瞬间瞪大,推搡了下驾车的秦二,急道:“跑了,老汉!人跑了!”
秦二连忙停下,看着脚印消失的方向,脸上闪过一抹狠厉:“那是死路,通到老林边的断崖,她跑不了!都怪你这婆娘!非要买那掺了假的次货……”
妇人被骂得缩了缩脖子,怯懦道:“别说这些了,我们快起把人弄回来,刘铁匠那边是给了定钱的,交不出人,我们……怎么交代!”
秦二利索下车,“追!”
秦玲珑身体发软,神志昏沉。
风雪模糊了熟悉的山路,但她清楚再往前就是父亲坠亡的悬崖!自父亲出事后,她曾无数次噩梦缠身,也曾偷偷来此徘徊,对这的一石一木竟有种痛苦的熟悉。
只见崖下白茫茫一片,积雪和雾气将深渊与灰白色的天际连成一片,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她目光飞快扫过侧后方一片被积雪覆盖的灌木丛。她记得其后有个浅洼,应是野兽刨出的土坑,或许能暂避。
这时,秦二喘着粗气率先来,妇人过了一会也骂骂咧咧跟到了。二人一左一右逼近,在风雪崖边宛如索命恶鬼。
秦玲珑一身单薄粗布衣袍,瑟瑟后退。突然将刻刀抵住脖颈,雪白的皮肤立刻陷下去一个小坑,“站住!再往前我就自裁,让你们人财两空!”
秦二脚步微顿,却不见惧色。
威胁无效,秦玲珑心一横,转将刀尖对准脸颊,直视妇人贪婪的眼睛:“待我把这张脸毁去,二叔母!聘礼怕是要少一半吧?”
妇人脸色一变,就想冲上前阻止,却又刹住脚步,“哼!小贱蹄子,脸花了不要紧,只要身子清白,能给你男人传宗接代便好!”
见他们不为所动,秦玲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空旷的山谷大喊:“来人啊!救命——!秦二杀人啦——!”
少女凄厉的呼救声在风雪中断断续续,形成层层回响,传出去老远。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秦二夫妇一惊,下意识地四下张望。
秦二惊怒交加,低声喝道:“闭嘴!这鬼天气哪来的人!”
秦玲珑趁机喘息:“万一真有人呢?二叔,你们今天逼死侄女的事,就不怕留下活口吗!”
秦二脸色铁青,眼中杀机毕露,试图稳定局面:
“丫头,别犯浑!姑娘家最重要的就是脸面。破了相,你二叔我给你包扎好了,照样送去刘铁匠家!只是……唉,你男人暴戾好色,你没了这张惹人怜爱的小脸,去了夫家,拿什么拢住男人的心?到时有的是苦头吃!不如乖乖回去,二叔定让你风光出嫁。”
秦玲珑握着刻刀的手不住颤抖,悲愤道:“二叔!你可还记得此地是何处?”
秦二愣了愣,似是未料她会重提旧事。
秦玲珑道:“我父亲正是在此坠崖!你若念及血脉亲情就此罢手,我发誓既往不咎,日后还能接济你们。若非要逼我嫁人,我便从此处跳下,我们父女化作厉鬼,夜夜入梦,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妇人被吓得脸色发白,拉拉秦二的袖子,“老…老汉…这…这地方邪性…要不…”
秦二却毫不在意地逼近,在一步之外俯视着她,阴恻恻低语:“哼!秦远死了三年,夜夜入我梦境,我又何曾怕过?你一个小小丫头片子,又能奈我何?”说着再进一步,几乎要贴到刻刀上!
秦玲珑心中疑念翻涌,有个可怕的猜测:父亲当年收款归家,失足坠亡。为何偏是收款归来?为何偏是这人迹罕至之处?难道……父亲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
秦二死死盯着她惊惧的双眼,得意道:“丫头,你二叔我活到这岁数,早就悟出一个道理:什么血脉亲情,都是虚的!只有攥在手心里的银钱才是真的!人哪,得先活着!”
就在秦二伸手欲夺刀的瞬间,秦玲珑佯装绝望,作势要向悬崖倾倒,却在秦二下意识前冲欲拉她的瞬间,猛地向侧后方一滚,堪堪躲入那片灌木后的浅洼中!
秦二扑了个空,恼羞成怒,与妇人一起围向灌木丛。
浅洼仅能让她蜷缩藏身,根本无法脱困。秦二拨开枯枝,面目狰狞,伸手来抓她!眼看无处可逃,秦玲珑用尽力气将手中刻刀掷向秦二面门!
秦二吓得猛一偏头,刻刀擦着他的耳朵飞过。虽未命中,但这反击让他重心不稳,脚下在积雪覆盖的崖边猛地一滑!
“啊!”
秦二惊呼一声,整个人向悬崖外侧倾倒,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
“老汉!” 妇人吓得魂飞魄散,想去拉他,却反而被带得一个踉跄。
“咻——!”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但它并非射向秦二,而是精准地钉在了秦二即将滑落轨迹上方的一块岩石上,发出“嗡”的警示音!
“咻——!”
又是一箭!直射向早已吓傻了的妇人!那妇人瞪大双眼,软软倒地。
秦二被这一吓,求生意念爆发,奇迹般地扒住了崖边一块凸起的石头,整个人悬在半空,惊恐地呼喊:“救……救命!”
秦玲珑惊魂未定地从浅洼中探出身,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风雪弥漫,不见人影。
“咻!”
这时,又一箭凭空射来,秦玲珑浑身冰凉,赶紧抱头向下躲避!
却见第三箭钉在她脚边,箭头上缠着张纸条。
她颤抖着取下,纸上只有几个凌厉而仓促的字迹:“回家!灶膛”。
她再看向悬在崖边的秦二,他因恐惧和体力透支,手指正一点点从岩石上滑脱。
“救……玲珑……二叔知错了……拉我上去……” 秦二哭哭哀求。
复仇的快意与杀戮的寒意交织在心头,她最终没有上前,只是死死攥着纸条,再也顾不上疲惫与恐惧,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身后,传来一声漫长而绝望的哀嚎,随即被风雪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