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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是恪守祖制,还是恐惧女子之才胜过尔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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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烛火摇曳,将萧卿尘半边脸映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有那双眼,深不见底,骤然缩紧的瞳孔泄露出了一瞬间的惊澜。
他没有立刻斥责或质疑,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密报。
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紫檀木椅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
那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中放大,敲在沅言的心上,比疾言厉色更令人窒息。
“沅言,”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却带着千钧重压。
“你知道,你这句话,是在挑战什么吗?”
“知道。”
沅言挺直脊背,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挑战的是百年陈规,是士林清议,是……所有认为女子只应困于后宅之人的底线。”
萧卿尘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冰冷的锐利:
“你倒是清楚。那你可知,本官若要为你开此先例,需要付出什么代价?需要撬动多少利益链条?需要面对多少明枪暗箭?”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
“本官的权势,并非凭空而来,亦非用之不尽。为你破此天堑,值吗?”
萧卿尘在权衡,在计算,将她视为一件需要评估价值的筹码。
沅言心脏紧缩,知道空谈抱负无用,必须展现足够的价值。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清亮而冷静:
“大人所虑,无非是代价与收益。若我能在春闱中脱颖而出,甚至登科入仕,对大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不待萧卿尘回答,便自问自答。
“意味着大人麾下,多了一把能直插士林核心、打破清流垄断的利刃。”
“意味着大人可以向陛下证明,您不仅有雷霆手段,更有破格取才、为国荐贤的胸襟与眼光。”
“此举更能彰显陛下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圣明。还意味着……”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
“日后在朝堂之上,大人不仅能驱使男子,更能掌控一位由您亲手推上位置、根基浅薄、只能依靠于您的……女官。”
“这难道不比在后宅多一个赏玩的花瓶,更有价值吗?”
她将自己完全摆在了棋子的位置上,却是一枚有能力反噬、也有潜力搅动全局的活棋!
她在告诉萧卿尘,帮她,就是帮他自己,是在布局一盘更大的棋。
萧卿尘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
他看着她,目光中的审视渐渐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惊叹,有忌惮,更有一种发现璞玉、亟待雕琢的灼热。
“好一张利口,好一番算计。”
他缓缓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竟将自身也当做筹码,算得如此清楚。”
“在大人面前,不敢不算清楚。”沅言垂眸。
萧卿尘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入其中。
“你要记住,今日之言,是你自愿入局。从此,你的荣辱,你的生死,皆系于本官之手。”
“你若敢有异心,或能力不济,坏了本官的棋局……”
萧卿尘的指尖微微用力,带来一丝刺痛,“后果,你承受不起。”
“沅言明白。”
沅言清晰地回答,眼中没有丝毫犹豫。
萧卿尘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松开手,转身走回书案后,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与决断。
“此事,本官自有计较。你且安心准备,静候消息。”
他没有说允或不允,但沅言知道,他动心了。
不是对她这个人,而是对她所代表的潜在价值和这步险棋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
——
大朝会。
金銮殿上,香烟袅袅,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气氛庄严肃穆。
御座上的皇帝面色平静,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审视。
吏部正在禀报今年官员考核的初步结果,一切看似按部就班。
突然,监察院队列中,一位姓王的御史手持笏板,大步出列,声音洪亮:
“陛下!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王御史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但平日里多纠察风闻琐事,今日这般郑重其事,令人侧目。
“讲。”皇帝淡淡道。
“臣弹劾吏部尚书张启正,执掌选官之权,却任人唯亲,阻塞贤路!”
“其门下弟子、姻亲子侄,无论才德高下,多被擢升高位!而寒门士子,纵有真才实学,亦难获晋升之阶!”
“此乃结党营私,坏我朝选官法度,请陛下明察!”王御史言辞激烈,掷地有声。
满殿哗然!
吏部尚书张启正脸色骤变,立刻出列反驳:
“陛下!王御史血口喷人!臣执掌吏部,向来秉公办理,以才德取人,何来任人唯亲之说?此乃污蔑!”
“污蔑?”
另一位李御史紧跟着出列,声音冷峻。
“张大人,敢问去岁江南盐道转运使之职,是否由你妻弟担任?此人上任一年,盐税亏空三十万两,能力平庸,人尽皆知!”
“还有,今春户部度支郎中一职,是否由你座师之孙接任?”
“此人年仅二十,未曾历练,何德何能居此要职?此二例,朝野皆有议论,张大人作何解释?”
这接连的发难,证据看似具体,直指要害。
张启正一时语塞,脸色涨红:“这……此乃正常铨选,皆有章程可循!”
“章程?”
又一位御史出列,火力转向了整个清流一派。
“恐怕是有些人,将朝廷法度,变作了结党营私的遮羞布!”
“如今朝堂之上,清谈之风日盛,诸多官员只知吟风弄月,空谈仁义,于国计民生一窍不通!”
“边境军需延误,他们束手无策;河道治理不利,他们推诿扯皮!此等庸碌之辈,占据要津,岂非误国殃民?!”
这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瞬间点燃了整个朝堂!
清流官员们纷纷出列,引经据典,奋力自辩,指责御史们危言耸听,攻击士林;
而一些原本就对清流不满或因利益受损的官员,也趁机发声,指责清流把持言路,排斥异己。
金銮殿上,顿时吵成了一锅粥。
唾沫横飞,笏板乱舞,往日庄严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越来越沉。他看着底下这群平日里道貌岸然、此刻却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
心中那股因“幽阙”而起的烦躁和对朝堂效率低下的不满,被彻底勾了起来。
尤其是听到边境军需、河道治理这些具体问题时,他的眉头锁得更紧。
他一直知道朝堂有党争,有倾轧,但如此赤裸裸地被摆在明面上,还是让他感到了触目惊心。
这些清流,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难道真的已经腐朽至此,只会内斗,而无实干之才了吗?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皇帝即将按捺不住怒火之时,萧卿尘动了。
他一直冷眼旁观,如同蛰伏的猛兽。
此刻,他缓缓出列,并未加入任何一方的争吵,只是对着御座躬身一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嘈杂:
“陛下。”
仅仅两个字,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这位权倾朝野的监察司都督身上。
萧卿尘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争执的双方,最后落回皇帝身上,语气沉稳,不带丝毫火气。
“陛下,诸位同僚所言,皆是为国事忧心。”
“王御史、李御史所劾,或有实据,张尚书及其同僚所辩,亦有其理。然则,争吵无益于解决问题。”
他话锋一转,引向了核心。
“如今我朝面临内忧外患,‘幽阙’隐匿暗处,边关时有摩擦,国库亦非十分充盈。”
“当此之时,朝廷需要的是能办实事、通晓时务的干才,而非只会空谈道德的清客,亦非只知钻营权术的官僚。”
他顿了顿,看到皇帝微微颔首,才继续道:
“选官之制,乃国之根本。若现有渠道难以选拔出足够应对时艰的贤才,是否……应考虑变通之法?”
“变通?”皇帝沉声问,“萧爱卿有何高见?”
萧卿尘拱手,掷地有声:
“臣以为,当广开才路,唯才是举!无论其出身寒微,亦或是……性别男女!”
“凡有真才实学,能佐陛下安邦定国者,皆应给予报效朝廷之机!”
“女子参考科举?!”
“荒唐!”
“亘古未闻!”
此言一出,刚刚平息的朝堂再次炸开了锅!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比刚才弹劾吏部时更为激烈!
萧卿尘却面不改色,迎着无数或惊愕、或愤怒、或鄙夷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
“陛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昔日妇人妇好,能率军征战;前朝亦有才女,献策安民。”
“可见才干高低,从不以男女而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若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岂非自缚手脚,将可能存在的贤才拒之门外?”
他看向那些激烈反对的官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诸位同僚如此激烈反对,究竟是恪守祖制,还是……惧怕女子之才,胜过尔等?”
“亦或是,担心这选官之权,不能再为少数人所垄断?”
这话如同毒刺,精准地扎在了许多人的痛处!
皇帝高踞御座,将底下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看着萧卿尘镇定自若,看着清流官员的气急败坏,看着其他官员的惊疑不定。
他想到了“幽阙”的威胁,想到了边境的军报,想到了河道的奏章。
也想到了萧卿尘口中那“可能存在的贤才”和“超越前古的贤君之名”……
良久,在一片嘈杂的反对声中,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卿所言,不无道理。”
仅仅一句话,如同定海神针,让满殿喧哗瞬间平息。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
皇帝目光扫过众臣,最终定格在萧卿尘身上: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朕意已决,自本届春闱始,准许女子报名参考。”
“与男子同场竞技,择优录取,量才授官!旨意由内阁即刻拟发,通告天下!”
“陛下圣明!”萧卿尘率先躬身,声音洪亮。
留下身后一片死寂,以及无数双震惊、愤怒、或若有所思的眼睛。
但只片刻后,朝堂也随萧卿尘一同,齐声道:“陛下圣明!”
这场朝会,如同一场巨大的风暴,席卷了整个京城。
而处于风暴眼中的萧卿尘,已然成为了真正执棋之人,撬动了百年不变的格局。
当消息传到听雪轩时,沅言正对着一卷《通典》勾画。
她放下笔,听着秋穗激动又忐忑的禀报,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天空湛蓝,她却仿佛能看到那无形中汹涌的暗流。
“终于……开始了。”
她低声自语,袖中的手悄然握紧。这不是恩赐,而是她凭借价值,从棋局中争来的一线生机。
前路艰险,但她已别无选择。